话,这段日子他一向以乐观的形象示人,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少爷似的,可事实上这个家里他是压力最大的一个人——一宅子的老弱妇孺,姓顾的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外头战火纷飞,门卫每天都报告有可疑者在四处徘徊,他都不知道傅公馆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将手中叠好的纸飞机轻轻掷出,飞机在弥漫着硝烟味的风沙打着旋儿,悠悠坠落。
……
飞机轰隆隆地飞过租界的上空,惊扰着在天台收被子的弄堂居民与房顶的信鸽,但它如今能造成了惊扰仅限于此了。
这场仗已经打了足足两个月了。
一开始,许多上层人物仍然对“国际调停”寄予厚望,认为上海是远东不可或缺的国际大都市,是列强关注的中心焦点,西方国家为了自己的利益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等来等去,上海被炮弹犁地似的天天炸着玩儿,几十万军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块,一死就是一大片,也没等到西方友邦们伸出援手——事实上,英法自己都被德国打得满头包,而美国则抱定“孤立主义”不放松,谁也顾不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方国家的死活。
谁都知道这场仗是没法打赢的,旧式军队在现代化军队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农业国被工业国彻头彻尾地碾压,但是东洋人的速胜策略同样也失败了,他们被拖在血肉之躯堆出来的护城河里,至今还拔不动腿。
据说上面在提议签订停战协定,上海被划为“非战区”,在规定东洋人撤退的同时,也规定了本国军队不得驻扎上海,说起来似乎没什么道理,自家无端被人闯了,最后的结果居然是把主人和强盗一块儿撵出去,但这个时代很多事情是没法说理的。
可想而知,这样的协定自然是签不下去的。所幸租界暂时安全,租界里的人民对外界的战火已经逐渐感到麻木了,每夜照样莺歌燕舞,纸醉金迷,而外围的华界在战火与冰冷刺刀的统治下,朝不保夕。
于是,在《申报》上,一面是前方战事的惨烈报道,翻开另一面,则是新电影、新戏曲的放映广告。而编辑则用忧郁的语调描述着这样的世界:“巨大的霓虹彩色电炬字在街头闪烁,在门首炫耀,像少女的媚笑,又像孩童的跳跃,辅佐着玻璃门内洋溢出来的酒香和爵士乐调,给予孤独路人一种麻痹理智的引诱,使他们投向那醺醉、颓废的园子里。”
夜晚,黄浦江潮涨潮落,军舰的黑影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星光消失在远东的这个城市。
月光中,仲春的凉风无声地吹起了窗帘,傅公馆某间房间的窗子悄然打开了。
“你要去哪儿?”
一个带着凉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双手撑在窗沿上的谢南湘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到白茜羽披着件针织披帛,松松挽着头发,正端着杯热牛奶,一脸淡定地从三楼的阳台往下望着他。
谢南湘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恢复了战斗力就是恢复了健康,他比白茜羽争气多了,她发个烧元气大伤就要养一个月,他又是中枪又是失血休克的没过半个月的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事实上,他第三天能下床,就已经是能够拉到前线上挨炸的健康标准了。“你大晚上不睡觉在干什么呢。”他有些无奈。
白茜羽喝光牛奶一抹嘴,扒着拉杆就往下跳,看得谢南湘心惊肉跳,在她身子悬在空中的时候就伸出手扶住她腰身,把她拎到房间里上,白茜羽整了整披肩,淡定地道,“当然是怕你跑了啊。”
“这么舍不得我?”他敛下眸中的情绪,轻笑开口。
她走进房间,看着收拾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没有人睡过的被褥,说道,“我知道你有职业病,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也不喜欢跟别人有交集,但人不是机器,更何况就是算是机器,也总得散热保养上油吧?你就这么想把自己往报废了使?”
“有吗?”谢南湘不置可否。
他不想连累任何人,更不想将她再次扯进泥潭里了。
白茜羽叹了口气,“咱们认识这么久,也算挺有感情的了,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难道让我帮你一下,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月光下,谢南湘靠在窗边上,浑身都笼罩在清冷的色调下,像是融进了月色中,他抱着手臂淡淡地说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应该很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从来不讲什么感情。”
白茜羽怔了怔,一时有些无言,只是耸了耸肩,“哇,好酷。”
“这段时间承蒙照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微微一笑,声音清越明朗,只是眼眸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说完,他便转过身去,伸手推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说得多了,很容易被这个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识破。
身后,传来她略显沉闷的声音,“你真的要走?”
“抱歉,我不能留下来。”他道。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女人应该用拥抱、眼泪与最动人的情话去融化男人坚硬的背影,可是这种选择不属于白茜羽。
于是她摸出把枪,对着他的后脑勺,很冷酷地说,“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咔哒一声,开了保险的声音在夜色中似乎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