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听着妻子满含心痛与愤慨的质问,因重伤而佝偻的身躯越发僵直,却始终没有抬起头回视过去,只是反问道:“……阿清,你可记得我的生辰?”
敖清眼眸轻颤。
……她自然是记得的。
且不说东海五公主生性细腻入微,她与柳毅成亲至今已逾两百载,一向恩爱亲密,连争吵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因柳毅本是凡人,至今也未修得大道,敖清自觉总要为他考虑得多些。在泾河龙宫里,凡间节日是一个也不会漏过的,而一家三口不论谁过生辰,每年也会热热闹闹地庆祝。
——敖清没有告诉过丈夫,其实四海敖氏的惯例是百年为一整寿,届时才会宴请宾朋,举族共贺,从没有一年过一次寿辰的习惯。
书生也没有非要等她回答的意思,已经自顾自道:“我生于前朝永安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五,祖籍恒州岭山郡。”
每到那一日,一家人就会聚在一起,妻子会亲自下厨,而他会把女儿搂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剪窗花。建于水底的龙宫从未曾让他觉得冰冷,因为爱妻在侧,娇女绕膝,他这一生最温暖的景象便是如此了。
只可惜……
“……光阴易逝,不随人愿。”
书生含着满腔的血腥气低声而笑,这嘶哑的笑声回响在偌大的正殿之内,竟莫名听得人心生悲凉。
“朝代更迭,再没有了永安。地名更迭,也再不闻恒州。岭山郡亲友皆亡,再无一人记得柳毅……”
而这是他一早就有所预料的结局。
柳毅双目猩红,心里却比自己想得要更平静一些。
只因他从来气运平平,也再没有比遇见妻子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两百多年前,赴京赶考的穷书生路遇妖邪,意外闯入一座尚在修建的龙女庙,那本是慌不择路下的闷头乱撞,是不想丧生于妖邪之口的垂死挣扎。听着妖物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躲在神像后的柳毅本以为这一遭绝无生路了,腿软得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他却拼命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至少想要死得有些尊严。
可谁知世上竟真的有龙。
——从天而降的真龙周身仙气缭绕,青色鳞片却如初生的嫩叶,看上去柔软又鲜活,像是冰消雪融的第一道春意,也在凡人书生的眼底开出了春日的第一朵花。
“此处乃我敖氏龙庙,岂容尔等放肆!”
说出了这样严厉的话,也确实严厉地击退了妖邪,可化出人身的龙女分明眉眼清丽,她看向犹被红布遮掩着的神像,眼底似有粼粼波光闪过,那默而不言的眼神像是经年累月的哀伤,化作一场细雨纷纷飘落。
自神像后走出的书生只觉呼吸一窒,恍惚间便被淋了个透彻。
他在龙女的目光下讷讷不能言,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青龙重又跃入天际,倏忽不见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茫然若失地望着夜空,心里却不由暗自着恼。
——受人救命之恩,居然连句道谢也忘了说……
柳毅曾以为搭救自己的青龙,便是那座庙里供奉的龙女。
故而落榜返乡的途中,他又特意返回此处,本想买些贡品聊表谢意,只可惜囊中羞涩,连返程的盘缠也不够了。书生竟也不好意思空手前去,索性就在路边支了个摊子,替人代写书信,勤勤恳恳地攒着香油钱。
一日,他正为街尾的张婆婆代笔,写一封信好寄给远嫁的女儿,一句“心中很是惦念”才写了一半,却突然听见有道梦寐不忘的声音问着:“敢问婆婆今日的桂花糕可还有剩么?”
书生万般惊喜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头戴帷帽的女子,青衣如翠,仍如那夜令人一眼难忘的龙鳞。
很久以后柳毅才知道,庙中供奉的龙女并非敖清,曾在凡间游玩时对张婆婆的桂花糕赞不绝口的也不是敖清,可是,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买这一口桂花糕的却是敖清。
——因为那一日,原该是庙中龙女三千岁的整寿。
也正因如此,他与敖清大婚之日,还曾特意多敬了二郎真君一杯酒。
那是敬给西海三公主的谢媒酒。
柳毅虽未明说,可这位成圣多年的连襟显然还是懂了,因为他饮下那一杯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祝你二人白头偕老。”
素来寡言的真君,连贺喜之词都说得简单明了,可他送上的贺礼却是一株名贵的昆仑灵芝,柳毅服下,便可延寿百年,面容不老。
此中诚挚便再不必多言。
那时的书生更是满心坚定,认真道:“柳毅自当勤恳修炼,以求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这一句绝不是假话。
凡胎凡骨的正经凡人,从小到大只背过四书五经,一双手更是只握过笔杆,哪里接触过什么修仙法术?若非东海五公主不惜自耗本元,以龙珠为他洗髓,柳毅的资质甚至不足以让他踏上修仙之道,更遑论飞升成仙。
虽然敖清从没有说过,可柳毅自知妻子为他付出了多少,修炼起来便越发勤奋,唯恐辜负了这一片真心。
于是一修就修了两百多年。
他先后送走了所有亲朋,大多时候都得借用障眼法变换容貌,才能赶过去见上最后一面。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