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看着这座与他记忆中毫无区别的府邸,拂过任何一处也不会沾上一点尘埃,更没有收敛不完的遍地尸首。整个江府空空荡荡,显出一种不带人气的干净,日光幻化而成的金色细沙却在徐徐洒落,让人错觉抬手便能接住一捧,映得整座府邸都生出了细碎荧光,似乎吹出一口气来,就能让这青砖碧瓦的屋宇跟着随风而逝。
……果然,只是一场幻梦而已。
少年在心中如此想着。
哪怕面上摆出了再平稳不过的样子,但是乍见容貌一如生时的父母,重回江家,元正怎么可能真的波澜不惊?
他带着宋坊主信步闲逛,每至一处便有相应的惨烈景象浮现在脑海,倒在栏杆边死不瞑目的侍女,水池边身首分离的护院……他却通通略过不言,轻声细语说出来的只有儿时趣事。
“小时候,有一窝燕子在这处檐角筑窝,我们常常顺着梁柱爬上去。”
红衣姑娘露出颇为意想不到的神色:“偷鸟蛋?”
不是,你小时候有这么熊?
“……娘亲不许。”
他也不说爬上去是不是为了偷鸟蛋,只接着道:“那燕子很是亲人,我们攀在梁柱上,手心盛些糕点碎渣送到窝边,幼鸟便会挤挤挨挨地凑过来,”
曾化作人间炼狱的府邸,元正却在捡拾着四散遗落的温暖,细心地擦去斑斑驳驳的血迹,只想把依旧熨帖的内里递给她。
——只是看见她的好奇,就毫无防备敞开了自己的童年。
少年被握了一路的右手早已卸力,四指微微并拢,任由少女柔若无骨的左手牵着,拇指却迟迟没有回落在她的手指上。他感受着肌肤相接处传来的温暖,担心自己握惯了剑柄的手掌会触痛她。
她生就冰肌玉骨,从前初学酿酒时,一不注意就能烫伤碰伤了自己。最严重的一次,掌心曾被烫出了成片的水泡,养了半月余,让宋老爹好一番心疼,险些再不许她酿酒。
“手上用的凝脂,每日可按时涂了么?”
这句话真的问出口时,哪怕是在梦里,少年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红衣姑娘茫然地看过来。
“……”
再懊恼也不能把已经说出去的话收回,少年难得流露出一丝无措,却又很快平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托人从江南名医那带回来的凝脂,说是滋养肌肤的佳品。你可每日乖乖用了?”
尹清和:哦豁。
这绝不是正常状态的元正会说的话。
他素来端正自持,比起活泼到几近跳脱的“桑落”,元正更显温和,待人接物无一丝可挑剔之处,虽比“妹妹”话少了些,却胜在谦逊稳重。宋玉红接掌家业后,他几乎成了她的影子,是当之无愧的得力臂助。
可元正从不逾越。
——开口必称“小姐”,保持一步之遥便不会再靠近。明明比她高出不少,对视时总是下意识先低一低头,自觉失礼才会硬生生再转回来,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冒犯。
尹清和心思一动,挑刺似的说:“我不喜欢那味道,太香了。”
“好,知道了。”
千辛万苦寻来的东西被直白地嫌弃了,元正的反应却是点了点头,认真道:“我再寻新的给你。”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好找到了膳房。
元正虽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梦境”,多少也还是在担忧,万一不能如他所想地出现美食,败了她的兴致可怎么办?好在膳房的桌子上早已摆好席面,热气腾腾,引得人食指大动。
他这才松了口气。
红衣姑娘欢呼一声,按捺不住般弯下腰,凑近了去闻饭菜香气。
“想在哪里吃?”少年看她开心,神情便不自觉地柔缓下来,“府中观鱼亭建于水上,风景尚可。”
而且她怕热,那里最是清凉舒适。
“哪里也不去,我都饿了半天了。”
酒坛随意往桌上一放,红衣姑娘的右手一空出来就拉开了椅子,一边坐下一边已经拿筷子夹起了菜。
“杯子呢?倒酒倒酒。”
一口蟹粉狮子头已经被她塞进了嘴里。
元正看她这幅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是真的饿坏了,立刻拿过空酒杯,左手去取酒坛上的木塞。
“唔?”
宋坊主似乎这才发觉,自己仍握着人家的右手不放。但是身边的少年始终没有挣脱,此刻的他正垂目倒酒,小小一杯酒水在他眼底从无到有地满上,宛如圆月沉落,渐近渐明。
宋坊主看着这一幕,只想到了四个字:
——伸手可摘。
尹清和:……哦豁。
这低眉顺眼小媳妇的样。
老子当年自以为是职场菜鸟,可现在看来,不会是无意中反而达成了海王成就吧?
胡乱先塞了些东西下肚,宋坊主似是缓过了劲,又饮了一杯,这才道:“元正和桑落,倒还真是孪生兄妹。”
少年把她的酒杯重新斟满,自己却还是站在那,另拿了一双筷子给宋坊主布菜。他双手同样灵活,她这莫名其妙一句话入耳的时候,他也刚好一筷子羊方藏鱼稳稳送入她的碗里。
元正自然而然地顺着她问:“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