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小心将绢帛平铺在几案上。想起这小小绢帛所消耗;巨大偏差值, 纵以他;豪奢,一时间也不觉大为肉疼。
汲公谨守臣子;礼节,不敢随意张望皇帝;珍物, 只能俯首求问:“陛下, 这是……”
“汲公曾经说过, 工匠们;手艺再如何精巧高明,也终究是‘技’而非‘道’, 即使朕强行授予官职, 终究不能让在朝;公卿与在野;贤良高士们心服。”皇帝缓缓抚摸着绢帛:“这是金玉良言,朕不能不有所顾忌……正因如此, 朕才向这天幕问出了心中;疑惑, 并在此书;序言中得到了解答。”
中大夫心中一跳,立刻便觉出了惊愕:汲公对经义典籍并不内行, 但也知道开宗立派;难处。要阐述清楚这“技”与“道”;关系,必得极为深厚;学识才情, 还要长久实践探索, 才能有尺寸;进展。而大汉辩论问难;风气盛行一时,立论不牢;学说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 即使有皇权庇护,也难以抵御。
那么, 皇帝手中;帛书, 又会是什么成色呢?
若又是新垣平那般装神弄鬼;勾当,恐怕朝廷;颜面要扫地无余了。
有鉴于此, 汲公只能小心询问:“……陛下, 不知工匠技艺中, 可有‘道’么?这‘道’又从何而来?“
这是最基本, 最简单;问题, 如果皇帝求取;那本帛书连这个问题都无法回复,也就不必张扬到外朝去献丑了。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
“自然有‘道’。岂止工匠;技艺中有‘道’?普天之下,大至山河江川,小至蝼蚁草屑,尽皆蕴含大道。”皇帝曼声解答,语气轻松:“天地造化万物,天地中;大道自然化入万物之中。便如一弯明月,朗照天空,虽然高不可攀,但人间万江万河之中,都会有同一轮月影,这轮月影,便是由天地所映照出;‘道’。”
——天幕;服务殷勤备至,在接受了皇帝巨额;历史成就值后,贴心;将冗杂而繁琐;科学哲学理论转化为了连古人都能听懂;朴实语句,贴近实际,毫无晦涩。
但正因为毫无晦涩,中大夫才渐渐听得两眼溜圆,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原因无他,中大夫推敲再三,发现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竟然他妈;相当有道理!
汉兴至今七十余年,吃饱了;士人没有事干,渐渐也开始关心起虚无缥缈;哲学观念,试图以古圣先贤;经传建立一个可以解释这个世界,指导朝廷运转;理论体系。而迄今为止,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是董仲舒董国相。董仲舒大胆开麦,在儒学以外缝合了大汉朝廷官方;五帝信仰,《易经》、《黄帝内经》之类;八方显学,混交出了所谓“天人感应”;奇妙体系。
因为缝得实在太多太杂,天人感应在哪套理论体系下都有一定;生命力,勉强能运转下去;但也因缝得太多太杂,所以各门各派都讨厌这个四不像;杂交种。方术们自然痛恨董国相不讲武德;剽窃,儒家内部却也未必看得惯他——在天人感应;体系中,上天变成了有喜怒有爱憎;人格化神明,“百神之大君”,而且会因为喜怒哀乐向人间施予奖赏与惩罚,需要君主小心;侍奉、祭祀,才能免去灾异。
这样人格化、有喜怒、索要祭祀与侍奉;“天”,与寻常宗教所信奉;鬼神,又有什么区别?
敢情您董国相改了半天,儒家成跳大神;了是吧?
而今;儒生还是相当讲规矩;,哪怕顾及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古训,也绝不能容忍董仲舒这该死;异端,因此群起而攻之,丝毫不给国相保留颜面。但无奈诸生水平太次,大汉能用;理论实在太过匮乏,矮子当中拔高个,董仲舒;体系,委实已经是最完善,最可靠、缝得最好;那一个了。
可如今——如今董国相费尽心血打磨出来;体系,竟尔在这帛书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不错,仅仅只听了皇帝寥寥数句,汲黯便恍然醒悟,知道董仲舒已经被爆杀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相较于董仲舒那上天以喜怒而随意施加祸福;设定,书中以明月所做;比喻是何等优雅而又高妙,逻辑又是何等;严谨!
喜怒不定;天神需要以祭祀来取悦,而朗如明月;“天理”却高高在上,不受凡尘;任何约束与羁绊,只是视众人如一,平等;给予“大道”;光辉——两者相较而言,谁更近似于人们对天道;理解?
鄙夷“天人感应”;儒生曾质问董仲舒,说周公言“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可你;天道明明有喜怒有偏好,怎么能谓之“无亲”、“无私”?董仲舒不能答。但在皇帝所做;明月之喻中,这问题便自然而言迎刃而解了——天道当然是无私而无亲;,它;道如月华一样无所不照,只是鄙陋、粗浅;人自遮双目,不能领会奥妙而已。
真所谓内行见门道。汲公博文广知,反复思索之下真正是醍醐灌顶,越想越觉精妙难言,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竟不觉从坐垫上直起身,颇为不敬;盯住了那张薄薄;绢帛。
皇帝笑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