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一向来得早, 刚过了申时,宫中各处便已经点上灯烛。
燕小楼冲进董侯的府邸中砍掉玄阳子脑袋的事情已经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快地传遍了建平,以袁太傅为首的官员们震惊之余, 也无法在家中安坐,趁着还没到宵禁的时刻, 一齐进宫求见天子。
西雍宫殿门大开,殿内灯火通明, 两侧宫人垂首侍立,内外肃然。
温晏然一边看白天的条陈,一边随意问道:“太傅他们来了没有?”
张络回禀:“已到中门。”
温晏然手不释卷,目光停在条陈上, 只嘱咐了一句:“夜间风凉, 不要把老人家冻着。”
张络躬身,呵呵笑道:“池左丞已去接人,她心细如发,必定不会怠慢各位重臣。”
内官们对宫禁情况掌握得很到位,此时此刻,那些朝臣们确实刚到中门, 打头的是袁太傅,跟他一块来的, 除了王齐师等人之外,还包括卢沅光贺停云郑引川等一向更亲近皇帝的朝臣。
卢沅光目中带有三分忧虑,却有七分不解。
在她看来, 天子既然有见微知著之能,又怎么会突然间表现得如此暴戾?
以温晏然的能为, 若是对玄阳子心怀什么不善之意, 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惹得大臣们纷纷赶赴皇城。
而且无论如何,天子此番行径,的确过于违背当前的主流道德观了,但凡是对自身清名有所顾忌的官员,都不得不过来劝诫一二。
他们面见皇帝的要求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位池左丞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直接将袁太傅等人引向西雍宫。
此刻虽是傍晚,但一路上灯火通明,竟明亮到了堪称刺目的地步。
袁太傅看见这一幕,步伐不自觉地滞缓了一瞬——他时常进宫,如何看不出,宫中今日特地加设了石灯?
等走到殿门前的时候,贺停云忽然站定了脚步,她注意到,西雍宫前殿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而天子已经坐在殿上,面色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气。
双方之间终究有君臣大义存在,不能刚进门就冲着皇帝发难,朝臣们依礼拜见过天子后,才能开始劝诫,一名侍中率先出列,也不多废话,十分干脆地摘下头上官帽,请天子就今日的事情给朝臣们一个说法。
温晏然不敢说现在能把自己在建平城内所有有资格上朝的下属给认全,但重要人物还是有印象的,比如眼前这位侍中,就是出身于建州大族宋氏,世代显要,一言一行都颇具分量。
在宋侍中之后,不少官员跟着摘冠叩首,要不是温晏然目前多少算是建立了一些威望,此刻的情景恐怕还要更加严峻。
温晏然的目光在那位侍中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缓缓移开,落在其他朝臣身上,半晌后忽然一笑,问道:“在各位卿家看来,那个玄阳子是什么人?”
宋侍中昂然:“纵然只是一黔首,也不可因为对方不应诏而擅杀!”
一名御史跟着开口,措辞相对缓和:“请问陛下,今日燕副将破门杀人,是他擅自动手,还是陛下曾下过明旨?”
池仪微微抬头,看了那说话的御史一眼。
温晏然并不理会朝臣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她直接承认是自己想砍玄阳子,堪比火上浇油,要是说是燕小楼自发的行为,那等于是把对方推出来背锅。
那名御史也算是想给皇帝搭个台阶,然而这样一来,就算燕小楼本人并不介意,事后也愿意继续为天子效命,旁人看见这位外卫副将的下场后,再执行天子的命令时,便免不了有些犹疑。
温晏然开口:“贺卿。”
贺停云听到皇帝点名,立刻出列:“臣在。”
温晏然缓缓道:“按《周律》所言,厌魅不道者当处以何刑?”
——厌魅不道是一个跟怪力乱神有关的罪名,在大周,诅咒害人一类罪名,就会统一被归置到这里面,具体执行的时候比较灵活,要是皇帝本人有求仙之念,那朝廷这边多半也是不会把声称自己怀有异术的道士们捉拿下狱。
贺停云回答:“当斩,罪在不赦。”
温晏然微微颔首,下一刻,市监右丞张络捧着一个托盘走上殿来,立于阶前。
“这是赵矩弟子的供状。”
因为时间有限,斜狱那边得到的口供还比较笼统,只是确定了玄阳子此人并非什么有道行的高人,而是一个四处行骗的恶棍。
跪在地上的宋侍中:“……既然赵矩此人冒神仙之名,行不法之事,陛下最初为何赐金宣召?”
不怪朝臣们质疑,实在是此情此景,太像是天子因为不小心做出了难以收尾的事情,才硬是给人栽赃个罪名,来为自己挽尊。
按大周的习俗,皇帝的服饰多为深色,温晏然一身玄衣坐于殿上,明明身量并不高大,却莫名给人一种夜下险峰的巍峨之感。
许是冬夜严寒,烛光照在天子的侧脸上,映照出了一种森然的冷意,温晏然环视殿中朝臣,缓缓开口:“他若受金而至,那不过是谋财谋权之小贼,自恃身份不肯应召,便是想做窃国之大盗了。”
她每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