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璃是个行动能力非常强,学习能力也非常强的实践派,哪怕她还不懂方靖远安排这些事的原因和目的,但只要知道他需要的内容,她就一定会按照他的要求,去努力做到最好。
只不过行伍中人和市井中人终究思路不同,哪怕她已经照单做过一遍,交到杜十娘手里,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填写上面的内容时,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有了种挫败感和危机感。
杜十娘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绪变化,虽然不知她为何突然难过,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奴家填写有误?还是探花郎想要些别的东西?”
岳璃摇摇头,有些汗颜地说道:“老师只说让我来问你,搜集些数据……未曾说过要这些何用。我只是没想到,娘子晓得的东西如此之多,我这几日在什邡巡察,都未曾知晓原来早晚市的摊子有七成店家是女子经营。”
杜十娘哂然一笑,说道:“你们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人,眼中只有大事,哪里有那些细碎的杂务。临安五行八作,多有结社,最大的圆社玩的是蹴鞠,还有角社相扑,绘革社皮影,绯绿社的杂剧和遏云社的唱赚,都是以男子为主,我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结社,图个乐呵之余,也省得遭人欺负。”
“街市里的娘子出摊虽说未曾入社,也有交些会费寻个庇护,故而日子久了,大多相识,这些市井中事,自然是我们市井中人比你们晓得多,无需多心。只是不知探花郎要这些作甚?”
她不知道,岳璃也不知道,只能先按照方靖远的要求写下来,交回去的时候,岳璃还一直惴惴不安地,总觉得自己做得还有些不够。
看到方靖远把她们记录下来的资料勾勾画画,填写到铺满整张书桌的一幅临安地图上时,她便忍不住问道:“老师要这些做什么?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吗?”
方靖远一拍脑袋,说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十娘不是说城中结社的大多是男子,霍九郎肯定没得跑,还有老牛,十有**也是圆社的主力,你去找他们一起问问,打听下这两年五行八作的项目,还有商会那边,若是霍九郎能要些数据来,我正好跟户部那边对照一下,或许更可靠。”
岳璃欣然应允,拿着他亲笔写的假条,去武学找霍千钧和牛奔。
方靖远看她恢复了斗志满满的模样,不禁失笑。有些人是咸鱼惯了,生怕承担责任,遇事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则是忙碌惯了,一刻也闲不得,无所事事就会觉得自己没用,这般主动要求996的员工是每个老板心目中的最佳社畜,自然巴不得她再能干不过。
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后世,做生意虽说是自由买卖,可行有行规,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细,甚至远超后世,尤其是南宋时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后来有些行业没落或合并,渐渐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说,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觑。
但凡在临安城中经营的,不是你想进哪一行就进哪一行,想在哪摆摊支个摊子就能开张的。上至酒楼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贩夫走卒力士无不投行,否则你非但不能在这一行当经营,还会被逐出城外,连官服都会刻以重税,以儆效尤。
因为各行的行首行头都是经由官府认可,抱团协商定税议价,一则避免官服苛捐杂税,二则避免行内欺行霸市恶性竞争,三则合力对抗外来商户,维护本行利益。
就连辛弃疾这样有钱有势的大佬,到了临安城都是先打听各行行首,投贴拜会后,才开始购买商铺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欢场,长袖善舞,与那些人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还真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
也正是有这些行社牵头,南宋的商业繁荣,商税远超农税,成为大宋经济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辽金两代的岁币勒索,换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太上皇的召见倒是让方靖远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
赵构这人,说起来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从闻金跑得快到宠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说是被后世唾骂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稳定南宋局面,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比他父祖辈的奢华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强父胜祖百倍。
别的不说,单说曾有官员因外商闹事要关闭海市,禁绝对外贸易,驱逐海商时,这位官家就很是实诚地说:“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注1)赚老外的钱当然胜过赚自己人的钱,他能看到这点,并且借此而减轻对百姓的赋税,也是南宋能够很快恢复繁荣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
正是看出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轻义,方靖远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脚得以脱身,否则以他对赵昚说的那些话,赵构真要治罪,他也真没办法。
既然大家都讲道理(钱),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谈了。
毕竟,现在的南宋只是偏安一时,金国内部的混乱一旦平定,早晚还要对他们下手,单单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根本说服不了那些老大人,唯有一个“利”字当头,不但能让皇帝让步,还能让人把“道义”放两旁,曲线救国,莫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