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一个刘平没回来,他还不曾多想,毕竟郁州那边确实需要留人主持大局。可连张庆也不见了,就难叫他不起疑了——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梁阑玉有意为之?
他质问道:“张队主是何时得的痢疾?”
方才回话的甲士正要接话,梁羡却指着最边上的一人道:“你说!”
被他指着的人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月、月初时,他连泻数日不止,刺史便命他好生休息了……”他心虚地不敢抬头看梁羡,但好歹话是答上了。
梁羡冷冷审视众人。
他正欲再问,有下人跑了过来,禀报道:“家公,大姑娘回来了!”
梁羡眯了眯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
……
梁阑玉带着赵九回到府上,便让赵九回后院休息了。她自己回屋换了身衣服,去向梁羡请安。
她走进梁羡的房间后,先观察了一下梁羡的脸色,想确定梁羡是否酒醒,却见梁羡面色和蔼,正挂着笑容。
梁阑玉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梁羡会很少这样笑,这反倒叫她觉得不自然。
她低下头道:“女儿见过父亲。”
梁羡道:“不必多礼。吾儿,上前来。”
梁阑玉走上前,在梁羡身边坐下。果不其然,她发现梁羡虽然笑着,但审视她的目光异常犀利。
她只做不知,神色如常。
梁羡淡声问道:“今日和陛下聊了什么?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梁阑玉道:“我与陛下许久未见,因此叙了些旧话。确如父亲所言,陛下有北伐之心,问了我许多与北寇、历城有关的事。”
“哦?那你是如何说的?”
梁阑玉便将自己给云秦献的策如此这般复述了一遍。这些事瞒不了梁羡,如若云秦愿意采纳她的意见,定然会在朝堂上征集众臣的意见。
梁羡听完梁阑玉说的话,不由吃了一惊,不解道:“你建议陛下开垦边地?缘何?”古往今来,若两国处在常年交战之中,都会采取坚壁清野之国策,甚少例外。
梁阑玉道:“爹不是希望陛下能尽快北伐么?一旦朝廷在淮河以北投入民力,垦出良田,充实仓廪,朝廷必会全力守卫淮北不受侵略!然而淮北缺少天险,为了守卫国土,朝廷就不得不主动挥师北上,将燕人赶过黄河,打出潼关!如此,北伐便势在必行。”
她自不会梁羡说起此计对阀阅造成的打击,毕竟梁羡如今亦为阀阅。然而她在云秦面前不曾袒露的私心,却可以说与梁羡。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爹,一旦两国交战,无论是北寇南下,或是我们挥师北上,我身为郁州刺史,定要带兵参战……我虽是女儿身,可我自幼随军,亦有北定中原,克复天下之野心!只是,我害怕。”
梁羡一怔:“你怕什么?”
梁阑玉道:“古往今来,多少将领见疑于君王?我虽与陛下有竹马之情,可若有朝一日,我立下赫赫战功,又能免遭猜忌?且朝中派系林立,纵使爹与陛下有心回护,亦难免有奸人算计于我。我怕有朝一日,我身处战局,却遭人背后捅刀,断我粮草!每思及此处,我便惊惧难眠……”
梁羡听到一半便已极为吃惊。他以为梁阑玉说的怕是对战场的畏惧,却不料梁阑玉会说这个。待到听完,他简直震惊不已,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梁阑玉。
他知道自己这女儿争强好胜,从前就知道。可以往的梁阑玉是内敛的,她的心事只藏在心中,从不肯说出来。因此她的倔强好胜于梁羡而言如同反骨,怎看怎不顺眼。
他是第一次,听梁阑玉这样明明白白地放下豪言壮语,说她要北定中原、克复天下!她甚至还未北伐,便已担心自己立下赫赫战功时的情形,她怎没想过她会输?多么张狂放肆啊!
然而她的话却唤醒了梁羡胸腔中早已沉寂的东西。他太明白梁阑玉忌惮的是什么了——那对梁阑玉而言或许还是虚无缥缈的胡思乱想,可对他而言,却是实实在在剜骨之恨!
当年他追随先帝北伐,他们浴血奋战,终于攻下洛阳城……那可是洛阳,是汉家的龙兴之地,是历时数百年的都城啊!那种大喜若狂之情,他至今想起都觉热血沸腾。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全军一起杀猪宰羊,饮酒狂欢,他喝到酩酊大醉,为他们即将青史留名而庆贺。然而一觉醒来,他看到的却是朝廷发来要求退兵的军令。说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要求他们把已经打下的山河拱手让人!
即使已过去了近二十载,可至今想起此事,那种锥心之痛仍叫他咬牙切齿!先帝急火攻心,当场斩杀了朝廷派来的使臣。可使臣杀了,兵也不得不退。退回驻地后,他们立刻开始谋划造反之事,并最终成功率兵攻进了建康!
倘若当年豫州、兖州之地府库充盈,田野丰饶,他们能就地取粮,而不受朝廷拿捏,或许他早已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了,未必会有今日的贵极人臣。可他心中的憾很却始终如鲠在喉,难与旁人言说。
他深深凝视着梁阑玉,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虽然梁阑玉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他的女儿,他们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