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巫洛银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轨迹。
——它们重叠成记忆里的另一场火雨。
“……我们建四极,放日月,不是为气运,也不是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云阶,太一剑低垂,剑尖拖出长长的血迹。
“……你们忘了。
你们忘了夸父死的时候,奋力掷出拐杖,只为最后再造一片桃林。你们忘了六魑死的时候,犹自悬车狂奔,只为最后再载一日光辉。你们忘了鸱龟死的时候,衔木曳石,东望不闭目……”
“你们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没忘。”
没忘记所有倒下时,放心地把尸体交付给他的同伴。大家都开玩笑着说,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两番用途,这一遭,走得不亏啊……
那些尸体,那些笑语,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头。
他可以随波逐流,他可以云端俯瞰。
可若连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鸱龟……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体,又要算什么呢?
风过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飞舞,如云如雾,如霓如霞。
万众沉默,神君以指抚剑,洗去剑身残血。
一剑斩不周。
尔后,松手。
他展开双臂,把自己当做圆穹地维旋转时系缀的那一点枢纽,在天与地之间,被十二洲绞成埃尘。他的骨和血肉,纷纷扬扬,洒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间,生机氲氤,就此承载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没的地方,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梦幻得就像一场鲸落。
……他睡着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就躺在我怀里。
既然都说,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进我的脊梁;他落进河流里,就是落进我的脉搏;他落进原野,就是落进我的血肉;如果有风吹动他,他在风中扬起,就是融进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与我一体。
天道这么想,竟然也从苦恨与剧痛中,品尝出一丝血腥的甜蜜和绝望的欣喜。
尽管,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人间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种种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同时出现在西洲北地。御兽主宗往日气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龙首千峰,已经在前后几次动荡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汹涌而过,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
仅剩庄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强站立。
师巫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海面遥遥一按。
庄旋顿时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压下的毁灭性的力量前,艰难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极,君立西极!人间……人间何罪与!”
师巫洛不为所动。
苍白冰冷的手残酷下压。
御兽宗最后一人连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与重伤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雾。早就坠魔了的天道虚虚一握,丝丝缕缕的血气陡然收束,聚拢,如长鲸吸川一样,没进银龙内丹。
咚、咚、咚!
三声心跳如鼓鸣。
银龙龙首黑洞洞的眼窝中陡然燃起两团暗红的火焰。
龙鸣震天。
“起。”
师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龙驼载,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间,方圆千里之内,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开!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觉得耳边一震,下一刻就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被震千里。
整个西海亿万兆的海水受到牵引,跟随着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灵击鼓。
以海为杵,以地为鼓。
一鼓砸落,海河纵横,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陆,顿时开始龟裂,破碎。
无数座雪山,轰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龙,怒吼着奔过大地,轻而易举地将缀于狭窄河谷的乡镇吞没。无数条雄奇的山脉,撞击在一起。山与山之间,峰脉与峰脉之间,蜿蜒点缀的万家灯火,瞬间消失不见。无数条岩浆从几千万丈深的地底,咆哮喷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间,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生灵,被碾做齑粉,被填进裂缝深渊。
师巫洛的衣衫,顿时跟仇薄灯一样,变成了几乎要滴出血的红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仇薄灯伸出手。
宽大的广袖被吹到肘间,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肤被天火照上血色。飞扬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从四方而来的火点,被他引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向下贯落,汇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与岩浆、白雪、血水混杂,流光散去绚烂的色泽,变成一捧捧尘土。
——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过的血,破碎的肉。
是他万载前,被活生生碾做尘埃的形骸。
……昔日的同伴,能为人间而死,能为十二洲化身立柱,那他也可以。
他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