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间,只有无来由的愤怒,只有发泄愤怒的自相残杀。那是一段漫长浑噩的记忆,血色的光影交错混杂,只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尖锐戾气。
没有温情,没有柔和。
直到雪尘落进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灯,一手拢袖,低首垂眼。
那时候的海还不像现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虫,如蛇群,挤在阴冷的巢穴里,即畏惧,又惊愕,冰冷的竖瞳盯住来者。那时的神君还没有想去建四极,只是偶然路过。
强大,可怕。
却没有敌意。
偶然路过的神君没有一丝杀气,轻轻地,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声,便继续向前。
被压得很低的鳞甲摩擦声在黑暗中尾随。
西海海妖不远不近,跟着他。
……那是什么?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摇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抢过来,又不敢动手。
……偶然路过的来者强大可怕,却没有敌意,它们就该老老实实躲到角落里去。
一路尾随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没有敌意,没有杀气,以至于它们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呢?
除了厮杀,进食还是厮杀进食的妖第一次费力思考,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后方的血气变得浓重起来,只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回身。
受惊的海妖拥挤着向后退。
这是灯笼。
里面烧的是迷毂烛。
神君举了举灯笼,轻柔温和地解释。见海族退缩在远处,又忌惮又不愿意离去,想了想,他又挥袖,在污秽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将灯笼放了上去。
迷毂是什么?灯是什么?
神君离去后,混沌深海中,强大的妖们立刻扑向对方……那时候的妖,还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也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有最简单的欲望,那就是杀死其他的大妖,把发光的宝物据为己有。
可它们一动手,烛火就被风和气流带得摇曳跳动。
行将熄灭。
动手的大妖被吓到了,纷纷停在当场,全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来,紧绷的肌肉才骤然松开。烛火一定,大妖又想扑向对方,然而一扑,烛火立刻又跳动了起来。
反反复复,灵智未开的大妖们终于意识到:
它们不能在灯笼边打架。
有史以来,深海大妖们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没有因为没来由的暴怒自相残杀,第一次学会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盯着一缕相对它们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双双或赤红,或冷金的眼睛里。
迷毂为芯的烛火火焰洁白,跳动时如舞女的裙摆。
……好看。
漂亮。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对“美”的直观印象。
最顶层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样,沉迷厮杀……就像闸门初开,就像天光初溅。一缕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们聚集在火边,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什么样,对方长什么样。
何者为我?何者为他?
它们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日复一日的思考间,一个小小的灯花炸开。
迷毂燃烧殆尽。
黑暗重新降临。
一开始,海妖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们的视线中仿佛还遗留着火焰的影子,还在跳动,还在翩跌如舞。它们依旧围在灯笼旁边,等它重新亮起来,还伸出前爪,去碰那灯笼,它们简单的思绪以为这样就能让灯笼重新烧起来,
直到视线中残留的火焰幻影也彻底消失了,灯笼被谁不小心“咔嚓”碰碎,
庞然的石夷、身披恶甲的鳖龙、百里的恶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动起来。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像一群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轻轻分开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纷纷,如云如雪,如霓如雾。
神君俯身,拾起竹灯笼。灯笼的提手和细竹薎被还没有学会收敛力道的妖族弄断了,洁白的纱棉不知道沾上谁鳞甲上的血污,变得脏兮兮的。海妖们发出低低的,长长的呜咽,眼巴巴地看着他。
“蜡烛烧光了。”
神君在大妖围成的圈中坐下,拆开坏掉的灯架,洁净的细竹篾柔软如丝绸,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跳动,一点一点,重新编织起一个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发上蒙着淡淡的,白雪一样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闷头闷脑地蹲在神君旁边,神君更替竹骨时,一节竹篾从他指间滑落。石夷伸手去捡,粗大的,沾满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洁白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下一大块脏兮兮的痕迹。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妖族从出生以来,就在泥泞里挣扎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