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是玉娆,”
玉娆头也不抬,淡淡拨着栀子花的嫩绿叶片,“皇上明知故问,”
他也不恼,只转首静静望着窗外细细一脉青竹出神,“娆者,主娇娆妩媚,柔弱之态,美则美矣,却与你轻灵之姿不太相符,”
玉娆轻轻扬眉,“皇上意指臣女骄横跋扈,与女子柔弱姿态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会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银耳,方笑道:“皇上的话只说一半,连臣妾也多心,”
他抚着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娆字不好,女子婉丽和悦,朕赐你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听得一个“婉”字,心头突地一跳,整个人惊得几乎要立起身來,皇帝赐名是莫大荣耀,身为臣子莫不欢喜相庆,无有推辞者,更无人敢推辞,
玉娆不置可否,略有些着急,掩饰着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春意婉转,悠悠道:“婉字也就罢了,可有什么出处么,总不能说皇上赐名是随意捡个字來给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随手取过书架上素日玄凌所看的一卷《永怀赋》,只作细细赏玩,
玄凌目光触及,不觉含笑,“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现成张华的《永怀赋》,可是褒扬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玉娆吟诵两句,已然明白过來,眸中慧黠之色似蝴蝶的翅膀一闪,已然盈盈起身,“臣女姿容不美,妄称妖艳;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这篇《永怀赋》乃是悼亡之作,”玉娆莹白面色有薄薄的绯红之意,“臣女还活生生站在皇上眼前呢,”
玄凌不过一时顺口说出,此时颇有些尴尬,轻咳两声,“朕不过是打个比方,,”
我端正容色,略带两分玩笑口吻,似笑非笑道:“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张华的《永怀赋》乃是悼念亡妻,皇上不会是有以玉娆为妻之心吧,”
宫中妻妾嫡庶之分甚为分明,妻者唯中宫是也,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脱口道:“朕无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忧且柔,“臣妾福薄无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终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铸成终身大憾,如今唯有四妹玉娆性子高傲,必不能为妾室奉人颜色,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颜悦色,柔和道:“你虽为妾室,然而是朕爱妾,又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觑一眼玉娆,“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负,”
我鼻中酸涩,眼中微见莹莹泪光,“臣妾姑祖乃咏熙郡王侧妃,二妹妹虽得六王钟爱,却也是侧妃之身,臣妾并无觊觎后位之心,只是皇上难道忍心见甄氏三代女子皆为妾室么,”
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过赐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伤心了,可见是朕莽撞,这‘婉’字不好,咱们再不提了,你妹妹还小,若來日有好人家,朕再好好为她留心,眼前暂不说了,”
我听他口吻,隐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说,只得点头,玉娆解颐道,“姐姐多虑了,玉娆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语花即可,怎会有这般心思,只是姐姐说得不错,玉娆必不洒帚奉栉甘为妾室,來日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则若以侧门进,必定一头碰死才算,”她语气坚毅,说罢若无其事拍拍手,顺手取过一盏清茶饮下,
“你这妹妹倒有几分气性,”临离开柔仪殿时,玄凌轻轻叹了一句,
方出殿门,隐隐有木鱼笃笃之声传來,午后寂静,听得格外分明,似夹杂在细雨中的声声叹息,闻者无不心底泛起酸意,玄凌好奇,“请了通明殿的法师么,”
我涩然摇头,“皇上还未见过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静一静声,“并非臣妾无礼,故意不愿皇上见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仪,”
玄凌细细眼纹中有踌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轩去,低声道:“三妹不愿见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点点头,驻足,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笼在宽大的素色暗藤蔓纹绉纱长衣中,玉姚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因长日不出门,脸色是一种奇异的苍白的透明,隐逸着长年悒郁而留下的如碎叶般忧伤的印子,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憔悴之下神色却平静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凌注目良久,退开两步,低声叹道:“看她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
我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娆一般的锦绣年华,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为一段姻缘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着迷蒙的泪意望着他,“退隐甘露寺之时,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缠绵送來,轻轻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丝寂寂,凉意无孔不入,彼此凝视对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已不复从前模样,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终究还是眼前这个人,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