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绛红道袍,随身拂尘挂在架上,随窗外桃花香风萧萧而动。
“……何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然太上忘情,非是绝情,是有情而忘情,寂焉不动情。”
“炼入太上忘情之道者,修为会比修习寻常道法者更精,距大道更近一步,然情·欲归淡,也是无可逆转……”
指月君略略放下书,正欲提问,发现座下四名学生,已昏睡过去了三个。
指月君:“……”
指月君问唯一还清醒着的韩兢:“……兢儿,我是否讲得太过无聊了?”
“不是的,师父。”韩兢温声为三人解释,“昨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如故三钗带着伯宁浮觞饮酒,他们二人喝得多了,而伯宁……着实不擅饮酒,酒醒过后,仍是倦得很。”
“那我们不吵他们。”指月君天性宽和,淡笑着一背身,“师父小声地讲给你一个人听。”
师徒二人一齐微笑了。
今日课程所授,乃是“太上忘情”道的修炼之法,有些内容着实艰深,需得好好记录。
韩兢索性取来常伯宁面前半摊开的笔记,又取来他面前墨笔,将双袖挽过三叠,左右各持一笔,右手跟着师父教授内容记录,左手则从常伯宁笔记上的断章处开始抄起。
左右字迹,皆是一般文秀。
他抄录过一段后,不意抬头,恰与一边授课、一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的举动的指月君对视。
少年韩兢涨红了脸,低声辩解:“师父……我先替伯宁抄录好,他回去后,也好给如故看,我的就给三钗参考……”
指月君双眼弯作浅浅的月牙状,了然地一点头。
韩兢正想再解释,后背便被一只小纸团砸了一下。
封如故惺忪却含着笑意的声音自后排传来:“……韩师哥,我听着呢,你不用管我。”
韩兢不好意思了,索性不再抬头,专心抄注文字,只余一截细白后颈,透着绯绯红意。
指月君也没有让徒弟太过难堪,佯作不知他的心思,继续授课:“……然而,修炼太上忘情之道,亦有变数。若急于求成,错失正轨,便入歧路。若踏错一步,易入无情道,甚至失情道。”
封如故撑着面颊,半睡未睡,也不知是又盹过去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韩兢手上不停,余光却瞥向了旁侧的常伯宁。
他鬓角垂下一缕碎发,微微粘在了唇侧,随着缓慢的吐息往外一吹一吹。
这似乎叫他不大舒服,秀丽的眉峰在睡梦中轻皱了起来。
“……无情道,不再明悟爱恨。心如止水,情如冷岩,由于心无杂念,距离参悟天道、功法大成便愈近一步。但心中失情,不复当初,难免存有微瑕,是圆满当中的不圆满。”
韩兢搁下了墨笔,探过身去,想把那缕困扰着常伯宁的头发摘去。
然而,手指刚探到常伯宁的唇侧,接触到他吁出的一点热流,韩兢便像是被灼伤了似的缩回手来,将拇指藏在掌心,缓缓摩挲。
“……失情道者,则更甚之。炼入失情道之人,变化最大。灵力可大增,功法可飞跃,连瞳色亦会生变,其情其性,几与天道共通:无悲无喜,无欲无念,无善无恶,视天地万物为一体。一芥,一花,一人,一世界,在失情道者眼中,全无不同。”
韩兢沉思半晌,终于再次下定决心,拿起墨笔,探过身去,用笔端细心地把勾在常伯宁唇角的一点头发摘掉。
看到他的眉峰重新松弛下来,韩兢对着常伯宁的睡颜微笑了,为自己在睡梦中的一点失礼向迷睡着的常伯宁轻轻一躬身,以示歉意,旋即重新执住墨笔,继续抄录。
但那时的韩兢从不认为灵力大增、功法飞跃,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小桃花庵中,韩兢的身边,就坐着他的大道,他的世界。
他不求道,只求做一枝长竹,戍守在花侧,偶尔能探出竹枝,为他挽一挽头发,便已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