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日,深夜,天甚寒。
州桥下。
距离汴河不足五尺处,有一道狭长的斜坡。
此斜坡边有石块堆砌遮挡,可御寒风,乃是很多流浪乞讨者晚间的歇息之处。
不过。
当下天气较冷,斜坡上只有一人。
盖着两双厚被的方仲永趴在那里,一边数,一边用麻绳串着今日乞讨到的铜钱。
“三百二十八,三百二十九、三百三十……”
或许是因被开封府笞六十的缘故。
他倾斜着身子,歪着脑袋,姿势有些怪异。
不时舔一舔软塌下去的细麻绳。
他的身前铺着一张大纸。
上面写着自己被王安石《伤仲永》毁掉名声、无法生存的悲惨境遇。
他并不怕有人来偷他抢他。
开封府治安甚好。
喊上一嗓子,立马就会有巡逻的衙役奔来。
此外。
若被抢或被偷。
这张大纸上将会新添他的一件悲惨遭遇,明日的收入会更多。
……
“四百三十五文!”
方仲永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没想到汴京城如此容易赚钱。
卖惨。
一天都能赚数百文。
在金溪老家。
他去做一整天搬搬抬抬的力气活,也就能挣一百文。
且这种体力活还不常有。
在《伤仲永》这篇文章大火,传到老家,让他的名声彻底臭掉后,就更无人找其干活了。
……
州桥上。
身穿一袭青灰色长袍的苏良已看了他一刻多钟。
他没想到。
这个与王安石同龄,不过刚逾而立之年的方仲永,看上去竟如此苍老。
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上十余岁。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苏良便笃定,方仲永绝对写不出那两篇充满戾气、诱导官员与百姓对立的偏激文章。
当下的他。
只是一个眼中只有钱的乡下人。
随即。
苏良大步走了过去。
就在方仲永将钱塞进怀中,准备睡觉之时。
只听“哗啦”一声。
一串大钱掉在他的面前,足足有一贯。
方仲永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苏良,连忙道:“谢谢大官人,谢谢大官人!”
苏良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金溪神童方仲永,五岁便可作诗,更有一项‘指物作诗立就’的本领,八岁名动乡里,十岁州府皆知,文采远超‘过目不忘、也被誉为神童’的王安石。”
“但而今,后者已功成名就,未来可能有宰执之姿,而前者则是一事无成,而今只能来汴京乞讨,靠勒索后者来讨生活,哀哉!哀哉!”
听到此话。
方仲永皱起眉头,看向苏良。
“我……我就是个废物,我就一事无成,但王安石他不该诋毁我,他害得我无法生活,我……我找他赔偿有错吗?”
方仲永的眼神里满是恨意。
苏良望着缓缓流淌的汴河水,道:“你以为使得王安石致歉赔钱,你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吗?就能从《伤仲永》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吗?”
“并不会!”
“你的这些愚蠢行为,只会让《伤仲永》这篇文章更具有说服性!”
“不仅是当下,未来十年、二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后,都会有人记得,有一名叫做方仲永的神童,最后变成了一个废物,在连温饱都难以自足的情况下,靠勒索王安石度日。所有的父母都会告诫自己的孩子,做人莫做方仲永!”
方仲永先将面前的一贯钱塞进怀里,然后看向苏良。
“你……你是王安石派来的说客吧!”
“没用的!我的名声已经被他毁掉了,我现在只想要钱。你知道,钱对一個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饭的人有多重要吗?只要有了钱,我才不在乎被骂上多少年?我已经成这副模样了,这都是拜他所赐!”
“开封府站在王安石那边又如何?我明日就去敲登闻鼓,我就去告御状,官家要不为我做主,我就日日在州桥下乞讨,并陈述他对我的迫害,直到他赔钱为止,我不信,他还能找人杀了我!”
“我已经在这里乞讨了,还会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吗?”
苏良摇了摇头。
“不,你在乎。你说自己不在乎,只是因为伱无力改变!”
“少年时,你曾拥有过被无数人追捧赞颂的时光,而今你虽从云端摔到了泥沼中,但你忘不了那种感觉,你应该还在幻想,幻想如果少年时的天赋没有被荒废,幻想自己苦学数载,会不会比王安石更优秀,甚至会不会像晏殊宴相公那般以神童入试,获得进士出身,然后青云直上,再次享受无数人倾慕的眼光……”
一个人内心幻想的。
永远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以及理想中的自己。
苏良一语,道尽方仲永心中所想。
方仲永有些慌乱。
“你别说了,别说了!”方仲永用被褥盖住脑袋,不愿承认。
即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