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语气平静而又从容, 却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回音袅袅不绝。
但天幕只是缄默,似乎迟疑了许久, 才缓缓浮出两个字:
【何物?】
皇帝微微一笑, 不徐不疾:
“天命。”
光幕上文字闪动,但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女皇并不以为意,她徐步而下, 缓缓在偌大的宫殿中踱步,似乎旁若无人,沉浸于某种悠远而辽阔的回忆之中。
“自登基以来,朕也是宿夜忧惧,手不释卷, 只盼着以史为鉴, 可以国祚绵延。一年之间,除先王圣贤的经传之外,朕最常翻阅的典籍,却是太宗皇帝的批阅的奏折。”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平和,只是语气中渐渐多了某种怅惘, 似乎真是在对着高远飘渺的天意坦诚心声,倾吐她种种不可言说的迷茫:
“太宗皇帝的教诲当然字字珠玑。只是朕越是细读,就越不由困惑——太宗皇帝也曾在玄武杀兄逼父、摧残至亲,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稳稳的任用魏征,任用王珪,任用一切隐太子旧日的臣僚,却从不会遭遇任何的背叛、异见呢?太宗皇帝可以随意任命贤才拣拔亲信,因此有贞观煌煌之治——而朕呢?朕如若一心求治,放手提拔狄仁杰魏元忠等等良臣, 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只能去太极宫养老了吧?”
说到此处,皇帝居然微微一笑。
“当然,太宗皇帝是栉风沐雨的开创之君,朕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其比肩了。但朕思来想去,却总还有些不甘——高宗皇帝时,朕受命辅政,政无大小,皆与闻之,此时大唐外平西域、高丽,内和百姓,天下义安,是何等光辉耀目!这样青史留名的功业,固然有高宗皇帝信任之功,也未尝没有朕的几分苦劳吧?只是,朕在做皇后时,尚且还能用心经营,媲美先贤;而今登基掌权,却再也不可企及了……“
“是因为朕昏聩、衰老了么?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朕没有可以说服天下人的‘天命’。”
皇帝一字字开口述说,分明是平静讲述,语气沉稳,却隐约若有千钧之重:
“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天下的士子绝不会亲附归依,能勉强信用任命的,唯有贪婪无耻的酷吏、愚蠢无知的亲戚;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国中流言汹汹,群贼觊觎,不得不以祥瑞震慑人心;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文臣武将时时异动,各个都有不可说的邪谋,朕也唯有滥施赏罚,邀买人心,勉力维持架子不倒而已。因此而生出的种种弊政,实在不可言说。”
“……大唐开国以来数代君主,朕自问不敢与太宗相比,但总不会比自己的脓包儿子更差吧?可为什么他统御天下就能那么的轻松、自在,朕治理天下却偏偏那么艰难?是因为朕谋夺了儿子的皇位么?是因为朕毕竟不姓李么?还是因为朕……终究是个女人呢?”
说到此处,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隐约不可辨认,仿佛只是喃喃自言自语。
而伏地的上官婉儿则脸埋入了地毯,恨不能瞬间陷进地板之下。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皇帝可以当众讲的话。所谓君不密则**,在臣下面前倾吐自己的彷徨、惶恐,乃至——乃至沦丧天命的焦虑,这将会激起何等的猜疑与惊惧,动荡与不安?
所以,皇帝是真被天幕中的细节破防,乃至于情不自禁,竟尔在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前泄漏了不可言说的心声么?
不,当然不是!上官婉儿紧绷的精神依旧在连连示警,嘶叫着警告她眼下是何等微妙而又危险的局势——她侍奉皇帝多年,已经能从最细小的蛛丝马迹中窥视出至尊的心意。而今圣神皇帝语气殷殷,言辞缱绻,似乎真是在向上苍真情流露,但,但遣词造句之间,却俨然又有某些不可言喻的东西。
陛下默了一默,似乎稍稍整理了思绪,才终于徐徐开口:
“所以,有时候朕也难免会妄想,如若朕能够歆享正统,至少能拥有与自己儿子差相仿佛的天命,那么天下自定,海内荡平,朕又何必再玩弄这些狡诈刻薄不可见人的权谋诈术?权谋不过是维护地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归根到底,朕何尝不想做一个明君,为天下黔首谋取一些福祉呢?”
——委婉铺陈到现在,皇帝终于图穷而匕首见了!
当天幕毫不停歇爆出种种惊世骇俗的可怕消息时,皇帝先而狂怒后而惊惧,但惊骇畏惧之后又凭着数十年养气的功夫迅速镇定,并立刻意识到了天幕叙述中关键的细节——天音固然对她不假辞色,多有讥讽,但含沙射影的却只是她任用小人酷吏摧折忠良等等具体的举措,而非针对她这个人!
换言之,天幕似乎对女人当皇帝这破天荒乱纲常的大事并无意见,它没有维护纲纪的意愿,所排斥的唯有皇帝当政后的种种过失而已!
这种区别极为微小,却极为关键。如若天幕排斥的是女皇的皇位与皇权,那么这底线绝不可妥协,即使要被天诛地灭不得超生,也唯有殊死一搏;如若天幕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