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起得很早,因为晨光熹微时,隔壁就有书声隐隐传来。读的什么我没听懂,但声音我认得,正是救碧环的那位少年。 他在家,我正好去谢恩。类似于早死早超生,我这叫早还人情早断交……我的意思是,局势动荡,我和这银塘坊的邻里还是先别牵扯太深,将来出了事不连累,走时也干脆些。 去隔壁的路其实很近,但今天是登门谢恩,再钻狗洞就显得有些不知礼了。于是我和碧环沿着墙根一路找到正门。石雕影壁后面,垂花门楼高高地耸立着,虽雕饰不甚繁复,但在有钱人都举家跑路了的边陲小城,这足以表明里头是个大户人家。 小厮通报之后,出来迎接我的依然是那个少年。今天没有阳光直射,纵然天色大亮也难免阴沉。可是少年明媚依旧,石青色的长袍随风摇曳,来时步履从容,带着满身清气。 没错,是清气,不是贵气。一种我只在青屏书院的读书人身上才能看到的清气。 “公子。”我屈膝施礼,“小女子来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不会说漂亮话。对此,我的解决办法是少说话。 他朝我一揖,“宋某不过顺手为之,专程道谢实在不必。不过姑娘亲至寒舍倒是能有幸结识,请进吧。” 他姓宋。我在心里暗暗记下。 - 这位宋公子带我到布置温馨的花厅。我目光不敢乱晃,只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文雅气息,那是由竹雕插屏、竹席、几案、茶香共同构成的文雅。我们隔几案对坐,碧环和他身边的小厮都候在门外。 坐定后,正待开口,忽而有人来报,说是“主君回来了”。 出门没看黄历,来得不巧啊。我心道。倒也不是说他们家主君不能来……但这显然增加了我的社交难度。 片刻的沉默中,我对上宋公子的目光,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情愿,“那正好,有幸拜会。” 我跟在宋公子身后迎了出去。万幸,他没晾着我,对着正门微微一揖后,就替我作了介绍:“这是刚搬来隔壁的姑娘。” 然后“谢恩”这样的词就不便让他开口了。我在他左后方微微一礼,“小女子昨日寻亲至此,在隔壁不慎走水,幸得宋公子救下婢女,今日是来拜谢的。” 我微微抬眼。眼前这位主君身形清瘦,两鬓染霜,却是鹤发松姿,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本以为这会是个端着架子装深沉的老头,不想他挥一挥袖,笑得恣意。 “姑娘别拘束,就跟自家人一样哈!” 说罢又朝宋公子瞪眼,“你,去倒茶,要热的。” - “昨日忙于收拾寒舍,还未来得及感谢贵府的救命之恩。正好小女子偶得一药方,可解时疫。昨日冒昧前来,见贵府有人染病,想来用得上这些,所以赶制了香囊和药枕,还带来一些室内焚香和口服的药,都已按量配好。虽不能报救命大恩之万一,却也有几分用处,还望笑纳。” 这么长一段话,以我那言辞水平显然不可能是现编的。我早早就打好了腹稿,其中措辞斟酌少不了碧环的帮忙。 昨晚筹备之时,碧环从人情的角度帮我分析了一通—— 大户人家不缺买药钱,所以这谢礼单从表面来看,着实寒碜。我之所以要送,是因为回春堂从收下药方,到一番试验后拿出来让大家用,怎么也要三四天的时间。三四天足以要患者的命,也足以让一个宅院的人染病。这礼贵就贵在先知先觉。 但我又不能明着说——这是回春堂三四天以后才会公开的药方,现在别人可都没有哦。 所以从人情来看,这礼送得冒昧,寒碜,且用处不显——就算几日后阖府依旧健康,人家也未必就归功于我送的药。要送这份礼,还得靠一张厚脸皮。 宋家主君不知心底有无嫌弃,但至少表面客气,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这礼送得好!不瞒姑娘,正是家中幼女不幸染了时疫,姑娘真是雪中送炭。” 说罢他向我微微躬身,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那丫头啊,也是你这般花儿一样的年纪。将来她病好了,定要让你们相识。” 我付之一笑。 “呃对了,可通了姓名没有啊?” 宋公子把“没有”说得花里胡哨:“爹,我们刚坐下你就来了,可不就是老天爷想着要等人凑齐了再一起介绍嘛!” 然后,趁宋主君还没接下一句,我迅速抢过话茬:“我姓白。” 一句话戛然而止。“姓白”二字有着很明显的意思:别问我闺名。 问就是我还没起好。我要抢在他们前面说,就是为避免我在他们说完姓名后只说姓不说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