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夜,城东窄巷,陈宅。
显金身上还残存百香阁隔壁包厢弥漫着的青梅醉,嗅不到酒气,只有甜丝丝的腻在鼻间的香。
一路过外院、二门、东院西院,再至篦麻堂,砖砖瓦瓦皆相似,心绪感受全不同。
这是显金脱离陈家之后,第一次再见瞿老太。
篦麻堂只点了一盏灯,瞿老夫人盘了好几年的佛珠被随意放在窗边的四方桌上,点檀烟的炉鼎也蒙了厚厚一层灰。
显金轻轻敛眸。
求神拜佛都放弃了,说明是真的无所求了。
再看瞿老太的神容,耷拉着眼,脸皮拉垮到脖颈,眉毛不自觉地向上抬,本就松垮的皮囊多了几分焦灼的纹路。
“瞿老夫人。”显金恭顺躬身。
瞿老太眼皮子微微一抬,像有一截树杈子将她无力的眼皮支起,“有空来看我们笑话了?”
不待显金开口,瞿老夫人手撑在交椅上,支起趿拉的上身,“呵呵,呵呵,陈家如今就是个笑话——老二也撒手不管了,日日带着许氏唱戏吃茶,三郎虽有心但无力,四郎一听要管事吓得脸都白了,二郎闭关锁门读书,估摸着一旦考中便远走高飞,再也不见我这个叫他恶心的祖母”
“呵呵呵,就连伙计都在怨我,李三顺隐退,几个伙计递了辞呈”
“陈家陈家如今就是一匹瘸腿的马。”
“伤口一直在流血,无药石可医,待血流干了,也彻底死了——跟我这个老太婆一样。”
瞿二婶哭着搡了搡瞿老夫人胳膊,“您说什么呢!”
余光瞭了显金一眼,大声道,“显金既然还来,就说明和陈家缘分还没尽!您这么苦都过来了,如今这局面算得了什么?咱们账上还有钱,伙计还在,也有生意可做”
瞿老夫人扯着松垮的皮肉,露出一抹笑。
不知在笑什么。
可能是在笑自己。
嘲笑自己眼瞎耳聋,耗了一辈子,也没看清究竟守护了一个怎样的陈家。
辛辛苦苦几十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苦难都硬扛下来,只为了两个字——“陈家”。
如今却落得个,子孙埋怨、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可谓是信仰崩塌。
显金也不知道怎么评,是评陈家的子孙不知好歹,还是评瞿老夫人可怜可叹。
这些功过是非,都随荏苒时光而去,她只知瞿老夫人与她,从来只有利益纠纷,而无情感拉扯。
显金将一万刀素宣的单子推到瞿老夫人眼前,眸光平静,“我一走,陈家伤筋动骨,恒记一跃而上,如果陈家再不醒,恐怕整个大魏都只知恒宣,而不知真正的宣纸了。”
瞿老夫人看不清文契上密密麻麻的字,也不想看清,轻笑了一声,“随意吧,大家都不管了,我一个老太婆管来管去也招人烦。”
瞿二婶有些着急,伸手将契书扣住,害怕被显金拿走,“噗通”跪在地上,“您不管谁管!谁来管!?显金都来了,您千万别垂头丧气、赌气灰心啊!”
说着瞿二婶就流下两行泪来,她倒不在意什么陈家,她有预感,一旦瞿老夫人真的撒手不管了,估计没几天就得追随陈老太爷而去!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瞿老夫人如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无论是二郎的科举,还是陈家的生意,老太太有种万事皆空、诸事皆休的倦怠——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有气无力!
瞿二婶哭得快岔气。
显金始终平静,伸手拿过契书,转身便走,走了两步,侧眸而道,“您知道您为什么输吗?”
瞿二婶尖叫,“显金!别说了,别说了!”
“因为,你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显金语速极快,高声压过瞿二婶的尖叫。
“陈家若是卖醋,你就酿米;陈家若是卖肉,你就杀猪你想让陈家抛却商贾身份跃升清流世家,是因为在世人眼里,这是最体面的事!”
“你活了一辈子,就活了个面子。”
“恰恰,面子是糊在自己脸上,自己看不到,只给别人看的!”
瞿老夫人这样的状态,显金在病房可看得太多了,鼻子还喘气,眼睛已经死了,一身累赘的器官全靠那根弥漫着水雾的氧气管被动地张惶地推着前进,氧气管一撤,保准死得比野地里的猫还透。
显金虽然不知道现在支撑瞿老夫人的氧气管是什么,但她感到由衷愤怒。
能好好活着,凭什么要半死不残地苟延残喘!
显金一声冷笑,“你不想管也行,等你死了,凭我的手段接手陈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一直怕我做空陈家吗?我告诉你,我不仅要做空陈家,我还要我还要”
显金挖空心思想威胁的话。
她还能干啥来着?
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欺师灭祖?
显金犹豫不决,不知该说点啥挽尊。
这这她也妹当过反派啊!
显金正想着,耳边却传来了一把清雅稳沉的女声。
“陈家的事,我来管吧。”
显金转过身,从暗处走上前来的,正是段氏。
或许,也可以称作,段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