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应当每个人都能吃上自己劳作得到的小麦, 得到应有的回报。难道人人都有田地吗?”我说,“所有的土壤都适宜耕作吗?”
高山区域更适合放牧蓄养,温暖炎热的海边更适宜水果种植,潮湿云雾笼罩的山峦无法种植喜光耐旱的作物。
生活在帝国腹地富饶繁华区域的人怎么会知道越往疆域边陲去, 越是荒芜困顿?荒芜到没有作物可以生存?
“可爱的小姐, 你的家里拥有果园和酿酒厂, 足以供你衣食无忧长大。你也足够好运,未曾经历过天灾人祸。你体会过流离失所的滋味吗?”
“人在一块土地活不下去,就会背井离乡,前往下一块土地。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到第二个故乡。”
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来。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人出生全都是便一贫如洗吗?从一个安稳富足的家庭跌落到社会底层, 只需要一个荒唐无能的执政官。
行商人会里从商人到跑腿, 从账房到工人,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人们聚在一起,只是为了一个相同的愿景:活下去。
在这个严苛艰辛的世道里活下去,一天、两天也好,只要能活下去。
每个人的故事拉出来都能讲上几天几夜。这还是能发出声音的人,而不能发出声音的人呢?埋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下, 从生到死都被遗忘。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代,比天灾更多的是人祸,甚至有时候两者几乎没什么区别。
血管还是突突直跳, 我只能先放弃揉按太阳穴的无用功,转而吩咐身后的小学徒。
“约尼, 去取一份空白证明文件来。”
他响亮地应了一声,换了其他的学徒过来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执意要像护卫一样站在那里戒备,可能这样从气势上看起来不输对方?还是他们担心我会被袭击?
我好歹还有个贵族的身份。一般人轻易不敢对我动手。
虽然我们的年轻人们手脚结实, 身手灵活, 但到底不能跟骑士抗衡, 比起我自己,我反而更担心他们可能受伤。
恰好留守在商行的老先生重新端了热茶上来,我朝对方点头致谢,端起温热的薄瓷茶杯。
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茶沫,我抬眼再度看向笔直矗立在面前的艾尔。好整以暇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她目露警惕,不知我在观察什么,却又不能露怯退缩,只能硬着头皮迎接我的目光。
我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这才说:“你脚上所穿的小牛皮靴,又是如何来到王都?小牛皮要经过吉赛尔河谷皮革厂鞣制,再运输往河谷外的诺福克城镇发放给受雇的工匠们制作,最上等的皮料运往王都,次一等的皮料流往城市。
运输货物的大车只能行驶在平坦稳当的大路上。否则车轮会磨损得根本走不出村庄,更别提运输到下一个城镇。”
我瞧着她,问道:“路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也是以前我曾经闹出过笑话。我以为国家会出钱修路,管理路政——这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认知让副会长杰拉米嘲笑了我好久。
杰拉米就是小时候皮耶尔老师带来给我讲故事的行商人孩子之一。
我们是因此认识的。
他说我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路当然是发派苦役和死刑犯们修的。各领地的领主会强征徭役修路,还有些商道上的路是城镇里的居民委员会、商人联盟等等组织修建。
后者尚且算好,起码工人能得到薪酬。前者根本就是强抓苦力,不知埋骨多少百姓。
恢复上辈子记忆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基础生活设施建设可以用奢侈——用这个世界的标准来看的话,完全称得上是奢侈来形容的异世国家。
——“路?没有钱哪里来的路?山高水险的地方连驴车都过不去。路,凭空哪里来的路?”
杰拉米嘲笑我的声音都还历历在目。
——“有钱赚的地方才有人铺路,我亲爱的小姐。行商人筚路蓝缕,餐风露宿开辟出的贸易线不是为了看天地多广阔,而是为了财富啊!”
人们聚集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愿景,那么便是为了共同的利益。
通常都是后者。
商人在贸易线上活跃,不是为了探索天地广阔,而是为了积累财富。
第一批离开家乡成为行商的人,就是因为连果腹的食物都没有,只能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出路。
沙土上种不出粮食,种出杂草比小麦还多。果树瘦小脆弱,只能结出酸涩又小的果子。
那就出发吧,向着远方、更远方,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寻找,总会找到可以落地生根的故乡。
如果有饭吃、有衣穿、可以生活,谁会愿意离开家乡?
《北地旅见手札》作者行商拉齐亚之所以被世人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