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血迹干涸成了丑陋的线条,歪歪扭扭地讥讽着他的怯懦。
世界此刻在他眼中旋转,他凭借意志稳住身形,颤抖地捧起少年的手,却不敢将指腹搭在他的脉搏上,唯恐触碰到的是一片没有涟漪的死水。
受到重创的长生沉默地爬上了他的肩头,蛇的人瞳,人的蛇瞳在这一刻一齐点亮。但就像十八年前这场悲剧开始的那天一样,没有一丝力量能被送进这具冰凉的身体。
“白术……”
漫长的死寂过后,长生单方面中断了秘法的输送。
它不比白术冷静,十多年的相伴让时常把“死孩子”一称冠在少年头上的它如今道不出这残酷现实,但它知道向一具毫无生息的躯壳继续使用秘法只会让它再失去一位亲人。
白术没有说话,
也没有像画本里描述的那样恸哭,嘶吼。他只是睁着那双流金的眼瞳,久久凝望着少年的脸,以至于眼眶干涩,最终落下一滴不带情绪的泪水。
在长生的注视下,他细细地抚过少年那头被潭水打湿的黑发。它们曾经是那么的光滑,富有光泽,在不卜庐的木梳,以及一碗碗木槿叶汁水的照拂下得到了悉心的呵护,如今却湿漉漉的,一缕一缕狼狈、杂乱地拧着,像被暴雨打湿的杂草,扭曲着紧贴少年被血水斑驳的脖颈与脸庞。
他想,他的小云苓很怕冷,于是他脱下外衣裹住了少年的身体,但柔软的衣物却犹如盖在一段僵硬的枯木之上,生不出一点热量。于是他又将少年搂进怀中,用衣角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
他记得他的小云苓摔倒了哭着跑过来的时候,他都是这么替他擦眼泪的,只要擦完眼泪,他的孩子就还是那么的可爱、漂亮。
过去他见过太多病人的亡故,他们或是骨瘦如柴,眼窝深陷,或是血迹斑斑,神情狰狞,如一摊死肉,带着腐朽的死气与无尽的幽怨陷入永眠。
可他的小云苓不是这样的,擦去眼泪后他还是那么的可爱、漂亮。
即便他的皮肤覆上了一层毫无生气的灰白,挂着水珠的睫毛拖着眼皮盖住了他最为灵动的双眼,很会讨人开心的那张嘴抿着,不复红润的鲜活,然而那张被潮湿的毛领包裹住的小脸却是那样的平静。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像在摇篮中安睡的孩子,也像受到水妖歌声蛊惑,被拖入水下溺死的无辜路人,直到水流漫入口鼻无法呼吸的时候,还沉醉在美妙的幻象中,坚信善良的水妖不会伤害自己。
——灰白、平静,一如当年他被遗弃在不卜庐门口时的模样。
被病人们称作“神医”的医师跪在了地上。他无疑挽救、延长过很多临终之人的性命,可现在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起了幼时那场席卷故乡的疫疠,在病中苟延残喘的他等来了游医至此的药师,可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双亲只能被裹入草席,与无数消散的生命在烈火中化作灰烬。
这是师父交给他的第一个道理——尚未逝去的生命能等来奇迹,可已经逝去的生命无法挽留,万望珍惜!
他又想起了师父过世后那场只有一人一蛇参与的葬礼,仪式简陋无比,只需放下棺木,撒下纸钱,填上泥巴,填平土坑,便宣告了一场永久的落幕。
就像一颗煮熟的种子被再度种下,此后的大地寂静无声,再也不会有破土的新芽。
白术曾在无数个饱受病痛折磨与心灵谴责的夜晚扪心自问,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答案是救人救己。
回想起四个字的白术痛苦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那是十八年前那个将婴儿抱入不卜庐的年轻医师,他正撕扯着他的心脏,愤怒地拷问着十八年后自己陌生残忍的灵魂。
你用大爱拯救了所有人,为什么唯独不救救自己的孩子?
【白,术,抱——】
【遮风,挡
雨,给白术——】
【画,这个,云苓,这个,白术——】
【白术先生,我是不是长高了——】
【这些都给先生,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想拿这个,换先生多陪陪我——】
【想和先生一起过海灯节,还有逐月节——】
他又看到了水面之下的魔神,这次祂的怀中没有搂抱羔羊,神异悲悯的面容与倒影在水中的男人的年轻面孔慢慢重合,一同落下了血泪。
我到底在做什么……
白术搂着少年的身体,悔恨的泪滴滴落在了少年颈侧的毛领上,没留下半点痕迹。
而对于他们所处的这方水域来说,一条逝去生命的意义没有那么复杂,数根粗壮的枝条从水下伸出,缠住了少年的脚踝,施力想将他的尸身拖入水下,充当下一次净化的养料。
一时间,元素力、刀刃、蛇牙落在了这些血红的枝条上,但结果是越来越多的枝条爬上石台,与一位父亲争夺他死去的孩子。
随着枝条数量的增多,越发可怖的拖力很快折断了白术不愿松开的双臂。他想催动魔神留给后人的力量,可还未完全消化的「治愈」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
生者浮,死者沉。被水潭排斥的生者只能趴在水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无数枝条拖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