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一辆汽车在孔府门前停住,车里下来一位老者,身后跟着管家。不等人上前敲门,警卫已经提起枪,喝问道:“什么人?” 郑叔衡穿戴整齐,一身定做的英式黑西装,裤线锋利,崭新的,外披黑毛呢大衣,戴绒面黑礼帽,拄着拐,显得很精神。 管家提着箱子,不卑不亢地答:“快去把孔淮大人请出来,就说故人苏州知府郑叔衡在门外拜见。” 这是孔家大爷的名讳,现任立法院副院长。 警卫怔住片刻,回头与另一个警卫目光一对,不敢多言,小跑过去告诉门房。 郑叔衡从容不迫地等。当年同窗苦读,参加科举的往事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孔淮太激进,为官场所不容;但后来,朝代更迭,新旧交替,那一批同年里,只有他位极人臣。 半晌,侧门打开,一名秘书恭敬地迎出来:“郑大人您里边儿请!家里二爷作寿,正闹腾呢,劳您久等了。您跟我来,注意脚下。” 郑叔衡跟着往里走,走进一栋雕栏玉砌纸醉金迷的楼,把礼帽取下,放在手边茶几上,坐着等。 偏厅里,一阵如雷的笑语后,响起袅袅的钢琴曲,有人跟着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恩恩爱爱。” ..... 难听,难熬。 郑叔衡心事纷纭,不安地按着拐,脚尖规律地一点一点。琴声一停,偏厅就扰嚷起来,孔淮喜笑颜开地出来,脚步略有几分匆忙。 原来孔可澄唱歌祝寿,阿莱演奏钢琴相陪,琴声是行云流水的,歌声么,差点儿意思,听众的耳朵全遭了殃。 孔淮急盼着与故人相见,人未到,笑声先至:“叔衡!真是稀客呀!” 听见这声唤,郑叔衡惊喜地堆起笑意,起身向他作揖。二人的手紧握着——一别四十年,少年作老朽,眼角都有些湿润了。但,只能感慨,不能哭。上门求人,哪有先洒泪的? 等彼此看够了,激动够了,才撒开手重新入座。 坐半天火车到上海,郑叔衡连水都没来及喝一口,就直奔孔府,只为他那个倒霉女婿。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抿一口,开始寒暄:“我第一回穿洋装,多慈兄看着不习惯吧?” 少年时代,孔淮已比郑叔衡开明。当初北京城里流行剪辫子易新装,郑叔衡无论如何是不肯的,成天嚷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服色改制大逆不道”的口号,用以维护旧制。 原以为,他这辈子都是前清遗老,谁知今日一见,竟也新了! 孔淮高兴啊!笑得好亲切:“啊呀!为兄真是三生有幸!竟劳动你郑进士改头换面来看我。” 郑叔衡推道:“多慈兄,你这么说就是存心折我了。师傅上的第一堂课,不就是叫咱们任何时候都记得抖起来么?” 孔淮还是笑:“是!越老越得抖起来。” 人性是残酷的。步入老年,人会变得迟钝、缓慢,一举一动,也许都会给年轻一代带去麻烦,因此他们得到的尊重,都由学识、金钱、权力转化而来。 多年不见,郑叔衡还是跟从前一样面,脸皮薄! 孔淮猜透他的来意,说:“叔衡啊,你来看我我心里高兴,咱们到这把年纪,见一面少一面了。你要是遇到什么难事快跟我说吧!在路上还没酝酿够吗?我过两天就要回南京,趁着在这里,还能帮你办办。” 郑叔衡早已把事情酝酿千遍。看向孔淮,没求过人,始终难以启齿。 孔淮不耐:“还不说?那我权当你来走亲戚。走,进去跟老二他们喝两杯。” “哎,我说,我说!”郑叔衡整肃神色,把事情道来:“我闺女两个月前刚订婚,我那女婿在央行上海分行任职,不知怎么惹上财政部的官司,被抓捕下狱了。我原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亲家家里是不缺银子的,但他们四处托关系找人,到了,连银子都没处使。你说奇不奇怪?” 国府正是用人缺钱之际,哪有这个道理? 孔淮眼睛一眯:“他们怎么说的?” 郑叔衡把消息一一说来,末了,道:“还不就“兹事体大”那一套嘛!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能厚着脸皮来找你多慈兄。” “你算来着了!这么的,你和我进去坐一会儿,等宴席一散,我立刻给你办。”孔淮说着起身了,问道:“怎么没带上青韫和世侄女?” 见事情落实,郑叔衡的神色恢复正常:“青韫身子不好,经不起颠簸;闺女年初就在上海一家富户教功课,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