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门第高,一门四进士。 郑叔衡在家行三,弱冠之年进士及第,受到恩师赏识,将独生女儿向青韫许配给他,从此在京城安家。 在翰林院窝了好几年后,郑叔衡寻到机会外放做官,此后从南到北辗转几地,兢兢业业为民请命,终于在三十五岁上升任苏州知府,在职期间政绩斐然,颇得民心,受朝廷嘉奖为“名宦乡贤”。 为官二十余年,在他心里,他最好的成绩是和夫人养出个伶伶俐俐的乖女儿。 二四年末,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郑叔衡受到连坐,被一帮小兔崽子拿枪比着赶出知府署衙,被迫另寻住处。此后三年中,各方势力轮番上门,或游说或恐吓,郑叔衡和夫人一咬牙一狠心,将女儿阿莱送去留洋。 郑予莱是典型旧小姐,集她爹娘的优点于一身——像她爹,温良好学,能忍能耐;也像她娘,聪明通透,进退有度。在家虽然娇蛮任性,但出门在外处处谨慎守礼,不失她大家闺秀的教养。 从那年冬天开始,她在西方文化的浸润下,开始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海上漂浮月余,纵使阿莱怀着满腔好奇,也耐不住远离故土的惴惴不安。直到邮轮靠岸,伦敦阴冷朦胧的天气,被她强行与家乡划上等号,才短暂地令人安心。 四叔季衡是她的监护人,负责她在伦敦的一切。 叔侄俩乘电车去摄政街下榻,一路上,金发碧眼的洋人看她,好似看一场无边的风景——她长的好,粉脸生花如仕女画,一张稚气未消的鹅蛋脸,细柔柳叶眉,瑞凤眼,瞳仁又黑又亮,没有锋芒。 穿戴很古,品蓝宝相花缠枝莲纹锦缎褂子,月白祥云唐草纹马面裙,外披一件月白狐狸毛连帽大氅,荷瓣刘海儿挽双鬟,鬟上插粉绿天蓝各色点翠小发饰,耳垂挂两只珍珠铛,右手戴一只高冰翡翠平安镯,左手一双叮当镯,举手投足清脆作响。 阿莱只顾扒住车窗四处张望,目之所及,高楼大厦华灯宝马,从前只在报纸上见过的人文景观,一一在此刻化为现实,跳进眼中。 那股新鲜劲还未过,她就和伦敦的土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因此折损一颗门牙,被四叔包好,后来随信件漂洋过海,比她先一步回到苏州。 补完牙后两天,她被打包送进一所寄宿学校。按理说每周能回家小住两天,但四叔大龄未婚,常携女友回家栖息,不想让小丫头知道后给家里学舌,索性钞票给足,双手一摆,几乎由她自生自灭。 寄宿以后,阿莱的丝绸褂子马面裙被压到箱底,生活老师受四叔之托,给她挑选了许多新式衣裙,在穿着上先入乡随俗,心灵才渐渐跟上。 开学后,阿莱苦学英文,听说读写样样不落,到第二年时,已能说一口标准流利的英伦腔,功课亦是门门优秀,每年必将成绩单及相片随家书寄回家里,好叫父母放心。 除此之外,她还交到几个性情相投的朋友。有时四叔偷懒不去接她,她或在宿舍读中国古典小说,或跟随朋友四处流窜,两年下来,小说读完许多,各人家里也都住了个遍。 在做客之余,阿莱接触到一个新奇玩意儿,是一副牌。玩法简单,提一个问题,洗牌后抽出几张按顺序摆放,将其图案描绘成一个故事即可。 然而神奇的是——多数时候,那故事情节在事后竟能逐一应验。 后来她去图书馆查阅文献,从此知道那是一种占卜工具,叫做塔罗牌,能够由心理学家荣格的部分学说做深度解读。 从此,她自学塔罗,读烂荣格。 每日功课做完,必留几个小时给朋友们推运断事,虽过程繁琐问题单一,但她乐在其中,且四年来赚得盆满钵满,荷包鼓鼓,几乎不必再问家里伸手要钱。 拿到文凭后,她告别四叔,自费买船票踏上回国旅途,在船上识得几位朋友,从中小赚几笔。 邮轮在上海靠岸,她下船后独自提着两只藤箱换乘轮船回苏州,父母来得巧,在码头接到她,一家三口坐车回家,一路嘘寒问暖不在话下。 郑宅位于北寺塔下的弄堂里,是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 宅子是园林别墅,枕河面巷,三面高墙耸立,墙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回廊曲折蜿蜒;园里花木繁多姹紫嫣红,色色晃人眼睛;池水碧绿,豢养着数十尾大小不一、花色不一的鲤鱼,成群结队,往来逡巡。 佣人要接行李,阿莱只给一只,因另一只里装着她的牌和小金库,片刻也不能离,而后提着随父母至花厅叙话。 郑叔衡早已剪去辫子留起短发,但衣着上改不过来,生平只爱深色绸缎长袍褂子,腿脚不好,所以时刻拄拐。向青韫没变样式,仍挽发髻缀珠钗,穿深色暗花锦缎褂子马面裙。 一对地地道道的旧式高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