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眯起双眼,看着身旁这个清晰又陌生的人。 他一身藏蓝色的长袍,只在发髻上包了同色的头巾。 到处是血污的战场上,他孑然一身,干干净净地站在旁边的岩石上。平静地看着她和司马师。 “张文?”崔若愚勉强辨认出眼前人。 像是那个洛阳郎中张文。但又不太像。 “张文?是你吗?”崔若愚小声地问。一边观察着战况。 他仍旧没做声。像个假人一样。 崔若愚坐在地上起不来,司马师枕在她腿上。“张文。帮我一把。快帮我看看司马师的伤势。你有药,你有药。快救救他。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张文背着手站在一片阴霾之中。 她知道。他一直都看不惯司马师。她不愿意放弃,继续哀求着:“张文。只要你愿意救他。什么都好商量。你想要什么?你现在说。我立刻答应你!” “我立刻去做!”见张文无动于衷,崔若愚强撑着一口气要站起来。 张文目光垂下来,看着司马师。“我无能为力。” 司马师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药石无效,神仙再世都救不了他。 “崔副将你站都站不起来。还空口答应我能做任何事。”张文语调中没有一丝丝情感。 “你……!”崔若愚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吐出来。 “快滚吧!”崔若愚沉声骂道,“我虽然无法御敌,但是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官,还是绰绰有余的。快滚!不然我砍死你!” 张文却也不挪步。 身后的厮杀,身前的哀求与怒火,都与他无关。 崔若愚稳住心神,不再跟这种怪人计较。她撕下身上的布条,耐心地把司马师身上的伤口一一扎起来。 做得细致入微,好像这不是战场,好像她也不曾受伤。 而她身上的伤口也在汩汩地冒着血。 他脚步动了,又停住。 身后蜀军和魏军已经分出了胜负。蜀军踏着魏军的尸体走过来。 他们在远处发现了崔若愚几人的踪迹。 崔若愚奋力站起来,横着长剑。她把身旁冷眼相看的张文拉到身后,踉跄了两下。才说:“快走吧。回你的洛阳去!免得当俘虏。” 他对司马师观感不好。这倒也不能强迫他。战火无情,没必要再多一个无辜亡魂。她催他快走。 张文站在她身后。平视着前方的蜀军。 蜀军越靠越近。崔若愚反倒盼着他们快些过来,不然她支持不住,要倒下了。 她把身上的银两掏出来,塞给张文。“交战正紧张,路途艰险。务必保住衣物和钱粮。尤其是衣物,否则寸步难行。” 当初她流落破庙,难以翻身。就是因为没有一身完整的衣裳,想找个差事自力更生,也没人敢要她。 她推了张文一把,“快走!” 张文拿着钱,看了崔若愚一眼。走了。 崔若愚软绵绵地举起长剑,徒劳地格开一个小兵的长矛。 她被一支长矛刺入右肩。倒在司马师身前。最后看一眼。 她伸出的手,努力够着了他的指尖,没来得及牵住他。 终于死了吗?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崔若愚好像看见自己闭着眼睛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没有痛苦,只有无止境的疲惫。 好累。崔若愚在心里说。成长的孤单,找工作时对自己的怀疑、否定和彷徨,被家丁不分青红皂白地按在地上毒死,在街上觅食,在军中操劳…… 在盛世会遇到父母离异,会遇到瘟疫,会有经济衰退而带来的失业,会看见街上流民越来越多。原本充满阳光朝气的社会,不得不面对穷人维持生计时的狼狈和不堪。其他人的选择,时代的挫折,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 在乱世即便当了郡主,当了丞相之女,身世富贵,覆巢之下,家国俱灭。大唐早已病入膏肓,她看着崔丞相日夜奔走,看着他无暇寻找女儿而老泪纵横。她使用着那些富贵,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之所以使用,是因为除此以外,一无所有。剧变来临,她便束手待毙。 当她在钟鹤处谋了差事。她发誓要好好过这辈子。好好干活,好好吃饭。却是自己骗自己——这安稳,就如大唐末年。依赖着他人的庇护,行尸走肉般使用着那些富贵,心中如明镜:这些转眼就会崩塌。 她到底该怎么活下去。 怎么活都艰难。 死了可以休息吗?真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