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的薄雾,一切担忧的真相都将拨云见日。
于是扶苏那在嬴政威势面前依旧不曾动摇的脊背,突然间多了几分震颤。
他张大了双眼,下意识朝着他父皇的方向望去,带着他自己或许都不曾察觉,蕴含了多少希冀的目光。
然后看见嬴政明悟后若有所思的神色。
后世人还在抽丝剥茧。
【嬴政在李斯之前的丞相王绾也曾带头奏请始皇诸子为王,他表示,燕、齐、荆等地过于遥远,推行分封制便于管理。其言下之意也还包含了周分封于东方,从而实现了几个世纪长久统治的传统。
始皇帝面对这样的建议,却一反他向来颇有自我个性主张的作风,没有像改泰皇尊号为皇帝那般独断,而是将其放在了宫廷进行讨论,所得到的结果,竟然是“群臣皆以为便”。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分封制的弊端,生在战国时期的人们难道不是亲眼所见吗,一心希望恢复分封制的,难道不十有八九是那些迂腐的不会转弯的儒生吗!
怎么偌大个秦王朝的朝廷,竟然群臣“皆”意为“便”,一大群高级官吏,心甘情愿再踏进周的历史当中循环,只有个在后世风评中始终因为扶立了个亡国之君,不得不和赵高之流一道被鄙夷的李斯站出来辛辣回击呢?!
始皇帝不是不想自己拒绝,也不是自己也真的在分封和郡县之间犹豫不决,是有些话只能让李斯来替他说:
——“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王绾只说了诸子,但是李斯却加上了功臣。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
分不分封同姓诸侯王对于这些军功集团来说不过是用来扯做忧国忧民的幌子——是,他们确实也在乎秦的长久稳定。但是这同时并不影响他们也关心一下自己的前途未来。
他们明面在请封诸子,实则在求封功臣。】
李斯叹气。
他冷眼旁观着扶苏的表现,听着后世人不紧不慢的分析,突然间就有些理解那个未来动摇的自己,突然间明悟为何他能够那么轻易被赵高说服,从而走上一条矫诏扶立的不归之路。
半生心血都淋漓洒在郡县制这一条后世观之照鉴千年的制度之上——李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的生命并灵魂已经堪称和这一条政策完全牵连在一
起,这让他丝毫不能接受人死政息的后果。
商君张仪甚至吕不韦的下场固然能叫他惊惧不知所措……
但比起用完再丢,人尽其用。李斯想,他更不能接受,人虽然可能活着,却要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心血被无情推翻。
——他如果能死在嬴政之前该多好啊。
【自商鞅改革以来,秦国其实形成了一种对于高级军功集团成员分土的政治传统:
商鞅因军功而为列侯受封十五邑,嬴稷令泾阳、华阳、高陵诸君出就封邑,嬴异对吕不韦“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这一切都显示出了秦王“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的气度,因此鼓舞对外战争的胜利。
但是,商鞅、魏冉、吕不韦——甚至白起的战功再赫赫,也不过是蚕食东方,使得秦雄踞七国之首而已。而始皇时代的军事精英,单从功劳来讲,却是一气呵成覆灭六国,以鲸吞之势成就了始皇的一统之功。
前者尚且已经足够分土犒赏,那他们应该如何处置呢?
王翦可确确实实跟始皇帝抱怨过“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恐惧过“夫秦王怚而不信人”啊!
换句话说,依靠着商君改革发展出一套比之其余六国更加彻底“先进”的军国体制战胜于诸侯的秦王室,此刻需要面对最大最“保守”的敌人,反而便是那些曾经帮助他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打下天下,亟需“回报”的军功集团了。
他们和东方六国文化精英,在分封制的立场上站在了一起。】
扶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他在听到后世人判断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想反驳。
他的父皇什么时候站在了那样听起来貌似孤立无援的位置之上?后世人怎会如此质疑他们秦朝君臣之间的情感,质疑秦朝将领的忠心。
可是他到最后还是沉默,将一切驳斥之词咽回到喉口。
在满腔苦涩之中,扶苏对自己说道:
——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后世人基于最坏情况设想出来的局势。
但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你就从不能将自己的未来轻易寄托到对人心的乐观之上。
世间诸事,最怕不过一个,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那始皇帝可能同意吗?他应该同意吗?
君不见汉高祖不得不从分封之势:七国之乱的隐患尚且等得到景帝之时得以爆发,异姓诸侯王的叛乱却是亟需从他之手解决的问题。
现代有人称始皇对待臣下比之不少君主厚道:什么虽然996不放假但是福利给的够啊——开玩笑,996还是坏文明,不放假简直是坏文明中的坏文明,不管谁实施996不放假通通得被创飞。
但是始皇不是个爱卸磨杀驴的人倒是事实:他清楚明白如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