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佛塔, 曾是辽西绿洲城中唯一的禁地。
每年八月十五,平西王赵莽都会在这座佛塔之中独自枯坐一整日。
纵然是他视之如珍宝的女儿,在他生前, 也从未得到允许踏入其中。一直到他离世, 后人借故入内,方才发现这座佛塔外在森严,内里, 竟简朴至极、空无一物, 不过供奉着一座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以至于, 墓中究竟葬着何人, 随着平西王的故去, 亦再无人知晓。
魏骁之所以选在这里与解十六娘见面,一来, 是因此地隐蔽无人打扰;二来,也是因为这几年, 他渐渐领会了昔年舅父一人枯坐的心情。每每心有杀意沸腾、无可止息, 便会在这佛塔中呆上半日。
这座佛塔, 俨然已成了他一人的静室。
他绝不会在此动手杀人。
看在魏治的面子上,这, 亦是他能向解家给出的最后的“保证”。
......
“呼……呼……”
佛塔之中。
沉沉气喘吁吁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这具身体本就相对笨重,再加上今日出府装扮隆重、裙据拖地,她爬到第五层,已忍不住双手合十向漫天神佛告饶, 悄悄解了腰上玉佩、头顶步摇藏进袖中,到第七层,已经气喘如牛。
更别说等爬到魏骁登高望远的十三层塔顶,她人是当真只剩下半条命。
而魏骁早已在塔顶临窗边布茶静候她多时, 听得身后呼吸声凌乱、脚步沉重,却始终没有回头。
只等她在身后站定,复才指了指茶台对面为她备好的竹椅,淡淡道:“来了,坐吧。”
沉沉:“……”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内心抓狂不已,拖着犹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挪,总算挪到这位高贵的摄政王大人跟前。
见他“沉迷”沏茶,兀自低头不语。
索性便一边揉着酸麻的腿,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起久未见面的“故人”来:别说,左看右看,脸倒依旧还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不曾因岁月变迁而添上皱痕或丝毫疲态。反倒是那道横贯他右眉、自眉尾蜿蜒至眼角的刀疤,如今眼见得淡去不少,令他原本俊秀的面庞褪去几分杀伐之意,倒显出几分内秀温和的意态。
青年墨发披背,红衣玄袍。
红虽艳,盖不过玄色深沉;玄色虽浓,却亦因那底衬的红而显出几分秾艳。
沉沉想,她也算见过他许多面。
少时白衣温文的笑颜也好,成年后浑身戾气剑指杀伐的冷酷也罢,甚至在“梦”里,她亦曾亲眼见过他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时的老态,唯独,却没有见过这样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
分明他就坐在自己的面前,状若彬彬有礼地待客沏茶。
但前生今世,加在一起,这却是第一次,她忽的意识到:她与眼前这个人,已是彻底陌路了。
不再做谢沉沉的她,没了那些前尘往事的挂牵,在这些故人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过客而已。
她忽的有些失笑。
“十六娘。”而魏骁抬手为她倒茶。
到此刻,终于舍得开了金口,他低语道:“少时一见,如今,竟转眼已是十年。近来可好?”
虽是问好,可话音之平静淡漠,却犹似对解十六娘这四年的昏迷不醒毫无所知。
如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真”的十六娘、殷殷切切期盼着他一句关心的怀春少女,这会儿,想必会是……很伤心的吧?
只可惜,她不是。
“一切都好。”
所以她亦只是点点头,温和地回答:“多谢关心。”
话落,四下寂静,只听得茶水滚沸、玉盏轻碰的细响。
沉沉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迟疑良久,仍是端起吹凉、有模有样地低头抿了一口。
“好茶。”她没什么话题可展开,又讨厌死寂的气氛,只好没话找话地随便夸了句。
其实她的舌头并不金贵,喝不出茶水好坏,于她而言,茶水亦不过是苦一点的热水罢了。
魏骁却笑,反问她:“好在哪里?”
“……呃。”
“佛在眼前,不宜奢靡。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粗茶。”
什么叫马屁拍到马腿上?这便是了。
沉沉一口茶水哽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憋得满脸通红,心说好你个魏骁,不愧是你。
“易为眼前所迷,是人之常情,十六娘,你自幼如此,”魏骁却道,“看来到如今,也未有改变。”
“……”这是未有改变的事么?
分明是你有意兜着圈子引人跳进去,好借题发挥罢了。
沉沉心里门儿清,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作一副“受教”的表情,冲他点点头:“摄政王说得是。”
魏骁手中动作一顿,有些稀奇地挑眉看她。
沉沉只好又一脸无辜地看回去:不是你爱教训人的么?
怎么别人听了你的教训,你又看着不满意了?
“摄政王?”
“你从前总学着阿治叫我三哥,”魏骁道,“病过一回,终究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