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魏弃不来,却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离开朝华宫的资格。
赵明月还记得,自己那时因好奇魏弃的处境,撺掇魏治带自己摸进朝华宫去。
两个人鬼鬼祟祟躲过侍卫,顶着一脑袋杂草、一前一后钻过狗洞。
结果一抬头,却发现魏弃就在两人步开外,眼神漠然,静静地盯着他们,不知已在那站了多久,竟自始至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两人顿时都傻在原地。
后头钻进来的魏治,甚至忘了爬起身,如朝拜一般跪倒在魏弃身前。
少年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形销骨立,额上还绑着根醒目的白色布条。
她看着,恍惚明白过来:这是在服孝。
忙一骨碌爬起,有些手足无措地向他解释:“哦、我,我是过来……”凑热闹?看笑话?
好像什么话都说不通。
她只能结结巴巴道:“……九殿下,节、节哀顺变。”
魏弃没有理她,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转身走了。
她自入宫以来,从没被人这样慢待过,立刻尴尬地涨红了脸。
旁边的魏治见状,愤愤不平地高叫起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蛮这是关心你!”他说,“你、你等着!魏弃,等着!”
这声音却没有喊回来人,只招来了朝华宫里仅剩的那个老嬷嬷,诚惶诚恐地奔出来谢罪。
而魏弃始终没有回头,转瞬,便在廊下消去了踪影。
果然是个怪人。
......
可她偏偏就喜欢怪人。赵明月想。
他可真有意思!
世人对她偏爱、嘉许、奉承,她所见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待她不吝善意,唯有魏炁,不对,魏弃,无论在云上或泥中,始终视她如无物。那日中秋宴上,她其实并非不辨男女,是故意那样说,甚至故意往大了说,心想,这样他便会注意到自己了,可魏弃明明听到,却只是平静地扫她一眼,又平静地转开了目光。
那一刻,她所有沾沾自喜的小聪明都在那漠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甚至险些没能维持天真的语气、在自家姑母面前拉下脸来。
魏弃越是不理她,越激起她的好胜心。
久而久之,她钻狗洞的技术甚至练得炉火纯青,也学会用最天真最不谙世事的语气,和魏弃描述自己每一日的见闻,把魏治说的那些坏话原模原样地复述,再义愤填膺地表示这些话多么不堪入耳……
她那时天真的以为,这样便能打动魏弃。
就像她也曾用同样的法子让父亲相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决定“去母留女”那样——
赵明月忽的有些恍惚。
因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很久没有想起那个女人了。
尽管王府一直为了保护她而对外宣称,她的生母不过一平凡农家女,与父亲有过一夜露水情缘,后来在照顾她时骤染风寒、急病去世。
但只有她知道,那个女人带她四处流浪的几年是如何度过。
一个个面容陌生却一般狰狞的男人,是怎样流连于那张绣花卧榻。
女人从不避讳她,任由她在旁,看着那些赤/条条的身躯纠缠。
她厌恶,却也不得不习惯,到最后,几乎麻木。
有时,那些人也会用脏兮兮的眼神看着她、打量她,然后扭头去与那女人调笑,说,生得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女人闻言,以团扇掩面,似哭似笑。
日子仿佛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直到那天,一身肃杀的男人找上门来。
女人生前曾同她说,自己这辈子,就靠着这方寸之地婉转承欢、得了活下来的本钱;
死的时候,果然,也死在那张卧榻之上。
那把剑穿过女人胸膛时,她就站在一旁。
鲜血溅在她的脸上,热得灼人。
“王爷、王爷……”
她听见那女人最后仍强撑着一口气,说:“是丽姬背叛了您……是丽姬……哄骗我,代替她,伺候王爷……”
那双染血的手,临死仍拼命把她往男人身前推。
时过境迁,她已经忘了女人死去时的惨状,却还记得女人几乎痴迷的语气。
在她背后,在她耳边,阴魂不散地喃喃说着:“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女人拼命掐着她的手臂,仿佛是某种提醒。
于是,那一刻,她终于从恐惧和无措中惊醒。
看向面前眉头紧蹙、面容审视的男人,忽的张开嘴,呜咽着、而后嚎啕大哭起来。
......
她的母亲,与昔日入宫为妃的丽姬,曾同为春风阁头牌,被文人墨客追捧为“上京双姝”。
可她知道丽姬此人,却并非是从那些旖旎的诗文戏曲,或宫人的闲言碎语里,而是因为记忆中,母亲对那个名为“丽姬”的女人毫不掩饰的恨意。
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所以,如果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女儿,不仅没能为她圆满夙愿,反而为丽姬的儿子着迷不已,也不知身在地狱的女人,会是怎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