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他的尸首。
为何,会在这里呢?
为何,会被她藏在这冰窖中呢?
为何,她会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前来,查看他的尸首?
裴令之的视线慢慢从那具藏在冰中的尸体,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魂魄应该是没有想的。
脑子里模模糊糊,就连记忆都浑噩。
可是。
此刻。
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她的脸上,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她是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尸体。
可是啊。
他被那样的引力牵着,只能跟在她的身后。
他可以看清她的背影,却始终瞧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
五更天时,她离开了冰窖,他也跟着被她带出。
只是自那一晚后,到了夜里,他也没有那么困了。
她几乎每夜每夜都会去往冰窖里。
有时只是提着灯笼,那样静静望着他的尸首,有时……似乎也会对着他的尸首说些什么话。
可他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
只是地窖太过寒冷,她偶有开口,便能瞧见白雾,才叫裴令之知道,她说了话。
说了什么话呢?
难道,又是指责他为君之过失?
裴令之想不到,她会有什么话,会想对着他说。
鬼魂对时间的感知大抵与人类不同。
裴令之觉得好似还没有过去多久,可是春去秋来,霜雪落下之际,她的发丝也白了。
她夜里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皇帝召了太医为她诊治,却被她拒绝了。
她自已也会些医术,知道自已得的是什么病。
裴令之看见那高坐龙椅之上,也已显露出了老态的裴泊之愁眉张口,嘴型似乎在问:
是何病?
她只是摇头。
或许,就只是年老体衰。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纵然裴令之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却也瞧见,她的身形越来越瘦。
那执笔的手,细细的,如同秋日里凋零落叶的枯枝。
她不该再受寒了。
可她却仍每晚每晚都走入那地窖之中,在那里头,待上许久,许久。
她与他,不,是与他尸首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可裴令之总听不见,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究竟有什么是在他生前无法对他说,而要在他死后,对着他的尸首夜夜倾诉的呢?
……
鬼魂对于人之大限,似乎也能隐隐感知。
霜雪消融,春要来了,她却越来越难起身。
那股将他牵系在她周身的引力变得越来越弱,他渐渐地,可以走出更远的地方,离她更远。
只是。
他还是无法瞧见她的模样,也无法听见一丝一毫的声音。
春日暖阳照在院中古树之上,雀鸟嬉戏飞旋。
即便无法感知那些暖意,无法听到鸟儿们的轻啼,可裴令之安静坐在门槛之上,望着这景,好似也感到了一派安宁。
“咳、咳咳咳——”
身后蓦然传来剧烈的咳嗽之声,直到屋内东西翻倒,物件滚到门边,裴令之才察觉到变化。
那原本躺在榻上的人不知为何已经摔在了地上。
裴令之感觉到,那股牵着他的引力要彻底消失了。
而她也不是意外翻倒摔到地上的,她不断咳嗽着,咳出越来越多的血,却撑着起身,去拿过了架上的外衣。
树上雀鸟都静静安歇了下来,无知不解地看着那道蹒跚缓慢,异常消瘦的身影。
如今她要拉开那地窖的暗门,都变得有些吃力了。
好不容易拉开了,她也要歇上一会,整理衣冠,才提着那盏灯笼慢慢走下冰窖。
他还该跟着去吗?
他去了,看不见,也听不见……
若是她就此断气,魂魄离出身体瞧见他,她是不是又要……
骂他贱了?
裴令之望了许久,却还是抬脚,入了冰窖。
最后一次了。
就当。
为她送行。
他下到冰窖,她已耗尽了气力。
咳出的鲜血落在冰块,斑斑刺眼。
她又在喃喃说着什么。
可他仍旧瞧不见她的脸,听不见她的话,就只能那样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灰白发丝缓缓擦过冰面。
烛灯或许也察觉到了这即将到来的死亡,火苗在幽幽寒气之中不断不安轻晃。
飞出的火星落到她的衣衫之上,不消顷刻,便放肆蔓延。
那样的火光逐渐将她包裹。
她的唇又似乎轻轻动了动。
裴令之有些愣。
可并不是因为他能瞧见她的脸,或是他能听见她的声了。
只是那火光上蹿蔓延,逐渐照亮冰窖,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那一块块冰,好似都变作了镜子。
替他,朦胧照清了她的脸。
那双浅眸已黯淡垂落,唯有苍白的唇还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