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言辞殷切,青衣男子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 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祇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一袭青衫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弯腰拜谢。 但是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陈平安伸手阻拦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划写下那句诗词,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泣不成声。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 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 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 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 可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缘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位老翁相邻垂钓,后者分明是一位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兴许是观海境,也可能是龙门境,不过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接连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渔翁见那青衫年轻人瞧着应该是一位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婢女笑言公子无需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婢女放下大盆与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说得陈平安使劲点头,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便高声询问那位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楼船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七颠八倒。 老翁开始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