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夜晚就会来得早一些。
当夜幕降临,甘水以北那座背靠平原凝视群山的军镇大城,便沉入到了无底的黑暗之中,好像一头无限恐怖的巨兽,一点点潜入深海,将那庞大的身型,与海水融为了一体,再难分辨彼此。
在这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这座城,让所有生灵有了不安的感觉。
自从川城从安陵人的手上失去,成为了广郡的土地之后,这座原本功能多样且商贸发达的大城,便成为了功能单一的军镇,其中的百姓,在老守将邢巨树举全城之力抵挡孟子安时,已经死伤不少,等到川城易主,一场短促但血腥的战斗之后,不少百姓又因为协助城防被连带诛杀,再加上后面一些怀有仇怨的生死纠葛,和趁夜翻墙试图逃走反被抓的,等等等等,等到尘埃落定,如今仍在城内能够依附广郡大军生存的百姓,已经不足一年多以前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了。
这些人,温顺而沉默,在经过了一次次的战火冲击之后,好像连他们自己,也都已经忘记了一年前,这座城本是什么样子。
人类的适应能力,好像真的很强。
川城的宵禁是无比严苛的,不仅仅是百姓人家入夜之后不可出门,甚至于在这样的夜晚都不许点灯,一天又一天,彻底的黑暗让人们也生不起出门的兴趣,只能早早睡下,期盼第二天的黎明来得早一些。
此时的川城内部便是如此,整座城都在黑暗之中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安静,唯有风吹过树木,卷动树叶的簌簌声,以及仓鸮展翅,搏击蛇鼠的鸣叫声,每一声,都能传出极远的距离。
城内,似乎没有巡逻的士卒,仿佛一座空城,城墙上下,却到处都是士卒。
城墙上的士卒们每隔数十丈距离便有一簇,围拢一个小小火堆,有说有笑,间或还有一队队持了火把巡逻而过的士卒,遇上熟识些的,军官之间还会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没有熟人,彼此之间也并不打扰。
城墙下的士卒们则按地区分开,有些聚集在军帐围拢的篝火旁,军官与士卒们讲述着些什么,有些则连篝火都没有燃起,士卒们与满城的百姓一样,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在城墙西面靠近南侧的一截城墙上,当一队大约百人的巡逻队举着火把经过的时候,一簇士卒中穿着百将服饰的中年汉子忽的开了口,“老五”
巡逻队中为首的也是个百将,火把映衬下看着与那中年汉子有几分相像,只是要更年轻些,闻言扭头看来,随即跟身后几名部下打个招呼,自己便脱开队伍朝出声的汉子这边走来。
中年汉子也与身边部下交代几句,迎着那年轻百将走过来,两人并肩来到一处没人的城墙边,看一看左右,汉子才再开口,“今夜怎得又轮到你们值守”
年轻百将将手中火把插在城墙上一个凹陷的所在,然后恶狠狠的呸了一声道,“还不是劳都尉家的那个小舅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祸害谁家的姑娘,章军候只好再让我顶上。”
“这个小王八,劳都尉早晚都得折在他的手上,”中年汉子一口唾沫吐到城下的黑暗中去,然后凑近了年轻百将压低声音道,“近来军中多有传言你可也听到了”
年轻百将下意识的又看了眼四周,然后才悄悄点了点头,“最近的将军令下得如此密集,也怪不得人们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中年汉子转身背对城外,一双眼睛盯着城墙几个来人的方向,肩膀和年轻百将的肩膀挤在一起,“我倒觉得十有是真的,”他侧头斜了年轻百将一眼,“要打仗了”
年轻百将一惊,随即看向面前的黑暗,右手不自觉的抓在了腰畔刀柄上,“离郡与我广郡结盟还不到半载,这就要撕毁盟约攻杀而来”
“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呢,我只知道那个毛都没长齐的离郡太守,都说是个疯子,”中年汉子伸手推了一下自己脑袋上的头盔,却将本来歪斜向一边的头盔推得歪向了另一边,他压低了头探到年轻百将耳边道,“若是真的打起来,就往咱广郡腹地那头的城墙上跑,若是那边过不去了,就往我这截城墙跑,你是巡逻队,真遇到有谁阻拦,不必管他是谁,就说要去传递紧急军情,直接闯过去”
年轻百将闻言惊吓得瞪大了眼睛,他死死瞪着中年汉子喃喃道,“二二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怎怎能让我”
中年汉子看都不看那年轻百将目瞪口呆的脸,只是盯着城墙上几个可能来人的方向,“离郡来攻,不是安陵方向就是三仓之地的方向,这两边的城墙谁去了都是九死一生,只有我方才说的这两面最是安全,先在第一波的攻势中活下来,然后咱们兄弟再看如何能逃了出去。”
他伸出一只手重重的压在年轻百将的肩膀上,“咱们家兄弟六个,此番跟着云公子东征西讨,死得就剩下咱们两个,才换来了两个百将的位置,若是咱们两个又都死在这里,那咱们六兄弟就都算是白死了,尤其是咱们俩,到时候怕是连抚恤金都未必能送到老娘她们的手里头所以老五,”他压在年轻百将肩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