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先生翻身坐起,满脸烦躁,同处一室的程三五四仰八叉躺在对面床榻上,发出震天动地的鼻鼾声,整间客房隐隐震颤,让长青先生睡不下哪怕一刻钟。 “你是猪吗?!” 长青先生忍无可忍,上前踢了一脚,程三五身子如磐石不动,甚至没有醒过来,砸吧着嘴发出几声模糊梦呓: “……嗯,烧鸡、好吃……” 长青先生抓狂不已,他反倒因此变得精神亢奋,干脆冲出客房,到户外大口喘息。 时近初秋,夜晚已生出几分凉意,抬头望见月华高悬,反倒让长青先生心神平静下来。 长青先生随心漫步,这座驿馆位于原州的萧关故城,此地是出入塞外、往返关中的必经之途,无数外任官吏、商旅行人都会在此停歇,即便这座驿馆几经扩建,仍是常年客满。 若非阿芙仗着内侍省身份和直通关牒,命令驿馆打理出两间客房,只怕他们一行人今晚就露宿街头了。 阿芙一人独占一间客房,自不必多说,另外三个大男人则是要挤在剩余那间。长青先生独处惯了,原本觉得将就一夜并无不妥,结果程三五那震天动地的鼾声仿佛山倾洪流、雷霆过境,即便长青先生运起内视守神的功夫,依旧感觉滚滚雷声逼入识海,让人无法清静下来。 离开屈支城后,都护府一路派兵护送,直至将他们四人送出陇右诸州。来到关中道后,阿芙拿出朝廷颁发的直通关凭,沿途所经关隘城池,无人胆敢拦阻,就连驿馆也拿出酒菜好生款待。 沿着一条小溪行走,长青先生此时才发现,这座驿馆从外界引水而入,小溪两侧立起竹架、栽种藤萝,白天之时上有藤萝荫蔽、下有曲水清波,好比私家园林一般,想来是用于招待途径此地的达官贵人。 转过一弯,来到一处空旷庭院,可见远处一点灯火,照出凉亭轮廓。 亭中有一人手捧书卷,默自翻阅。长青先生凝眸望去,居然是苏望廷。 “苏掌事好兴致,是被程三五吵得睡不着么?”长青先生上前询问道。 “我如今可不是宝昌坊管事了,先生唤我辅之便可。”苏望廷放下书卷,报出自己表字,迎长青先生在对面落座。 “看来令尊对辅之兄寄望甚厚啊。”长青先生淡淡一笑,听出苏望廷的名字含义。 “家父早年曾任州县官,不料上计考核时查出赋税数额有误,于是被贬为平民。”苏望廷见长青先生似有疑惑,苦笑道:“家父愚直,不擅官场上的人情交际,或许是受到同侪陷害,因此后半生郁郁寡欢,便将所有期待放在我身上。可惜啊,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辅之兄谦虚了,以你的才能,任一上州刺史,也是绰绰有余。”长青先生直言不讳:“西域民情复杂,即便是大都护府,也不得不将大半事务放由民间自理。宝昌社过往许多作为,几乎等同代理民事。没有你们宝昌社,只怕都护府连税也收不利索。” “先生此言着实过誉。”苏望廷并未居功自傲。 “辅之兄回到长安后,是打算谋个一官半职么?”长青先生问。 苏望廷摇头:“如今我哪里还敢动此等妄念?我离开西域,几乎等同被放逐,在陆相眼中实乃事败之人,不被问罪追究已算万幸。我还在想,若能保全性命,是否要回家乡老实耕读。” 长青先生虽然觉得苏望廷志向短浅,但他并未苛求对方,于是又问:“那程三五呢?也要带回你的家乡安顿么?” 苏望廷叹气说:“我这段日子正为此事烦恼,老程他……并无家室亲朋,可谓孑然一身。若是就此江湖再见,我还真是不放心。” 长青先生不留情面地笑道:“程三五愚鲁无智,全凭性情行事,如果没有辅之兄这等人物劝导,只怕就是一头四处乱撞的野猪,最终招惹一堆仇家,不知身死何处。” 苏望廷又何尝不知?这些年与程三五并肩同行,苏望廷已经将他视为自己的手足兄弟,哪里愿意让他陷入危难绝境呢? “所以此去长安,我是希望凭着多年效劳积累,求请陆相爷,为老程讨一份赦书,顺便为他谋个好前程。”苏望廷说。 “赦书?”长青先生问道:“程三五是犯罪之人?” 苏望廷微微点头,其实他宝昌社中收容的中原罪犯何止一个?亡命西域之辈已经不算良人,算是抛弃过往所有,各凭本事谋生罢了。 而现在程三五重履中原,苏望廷不得不为他考虑将来。 “他犯了什么罪?”长青先生忽然心生好奇。 “他……杀了人。”苏望廷答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长青先生看出苏望廷表情略显凝重:“难不成杀了什么要紧人物?” <